在川蜀之中,開始了各種陰謀和角力之際,在成都城中,有個地方倒是一貫的安靜。
這種安靜就像是人沉在了水中,周邊雖然明明有聲音,有動作,可是就是模模糊糊,并且有了一層的隔閡之后,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一樣,即便是成都再怎樣的繁華,川蜀再如何的昌盛,似乎也和此地沒什么相干。
之前似乎無窮無盡的自由和歡樂,遠離了自己,那些筵宴美酒就像是過眼的云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義,剩下的便是活著而已。
只是,活著。
拋棄過去,重新開始。說起來簡單,但是做起來么…
劉璋不是沒有努力過,但是他發現他所有的努力,都會換來嘲笑,他所有的付出,似乎都是枉然。
寫一封文書,便是有人會再三檢查,做一件事情,也會有人冷眼敵視,就算是什么都不做,往那邊一坐,都會招惹來竊竊私語以及意味深長的目光。
這家伙真讓人惡心…
除了給旁人添麻煩還能干什么…
這是一般人在嘀咕著,聲音相對來說會小一些。
羔裘豹祛,自我人居居…
嘿嘿,嘿嘿…
羔羊之皮,素絲五紽…
嘻嘻,嘻嘻…
這一塊類型的,便是聲音大一些,然后招搖而去。
劉璋一縮再縮,一退再退,原本以為縮在自家院子里面就可以了,但是實際上并沒有什么卵用,即便是劉璋天天不出門,依舊會有人找上門來。
總不能說不吃不喝不動罷?那么吃喝用度從什么地方來?還不是要出去采買出去領取?一開始的時候劉璋被軟禁,什么東西都是斐潛派人送來,但是后來放開了之后,劉璋感覺反倒是不如之前了,至少送過來的時候不會被嘲笑和欺負,也不會有什么克扣。
然后等到軟禁結束,劉璋開始可以出來走動的時候,他就發現無論什么情況,他都受到了鄙視,克扣,甚至是毫無道理的刁難。
這些人,這些事情,是劉璋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也沒有任何人教過他碰到了這些事情應該怎么做。
就像是某個人說的一樣,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換成另外一個方面來說也是一樣,勇者會從強者身上獲取征服的快樂,而怯者則是從弱者身上獲取欺凌的快感。
在這樣莫名沉郁的氣氛之下,時日一天接著一天的過去。劉璋只覺得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就像是四周都是無形的水,將他沉浸其中,無孔不入的在壓迫著他。
劉璋這些時日,已經不去官廨了。
小院之中原本的仆從下人,能走的也基本上都走了,剩下兩三個從劉焉那個時候就跟著的老仆人,不知道是因為忠誠,還是因為說也和劉璋一樣無處可去,便是留了下來。
庭院之中的落葉已經鋪了一層了,劉璋嘆了口氣,從角落里面找到一把掃帚,有一下沒一下的在庭院之中劃拉著。
這些時日,劉璋學會了掃地,做飯,洗衣服等等他之前從未做過的事情,然后也懂得了夏日的炎熱,冬日的寒冷,然后在煙熏到不能呼吸的時候,也會回想起昔日的榮耀,想起他的父母,然后默默的落下淚來。
至于窗外之事,劉璋并不想要理會,也不太在意一些什么,可是并不是他不想在意就能不在意的,就像是當年他不想失去也依舊會失去一樣,總有一些事情會找到了他頭上來…
在這一日,一名不速之客,就在劉璋清掃庭院的時候,敲響了劉璋的院門。
一開始的時候,劉璋雖然聽到了聲音,但是還不在意,也不想去理會,劉璋以為又是什么人上門找茬來了,因此便是忍著些怒氣,慢慢的劃拉著落葉。
入冬了,院子里面的落葉也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一天不掃,便是到處都是,風一吹便是在院落里面旋轉著起舞…
或許之前,應該跟著斐潛回長安?
不知道。
老仆人顫顫巍巍的到了院子里,說道:郎君,有客商送了些米面來…說是郎君訂購的…
劉璋一愣,停下了手,我訂購的?不會是搞錯了罷?
劉璋將手中的掃帚放下,然后轉過了照壁,見到了在院門口的客商,目光便是微微一凝。
這不是什么客商…
雖然劉璋并不是什么才智驚艷之人,但是辨別人物的基礎知識還是有的,常年累月在外奔波的客商,衣裝膚色不可能是如此整潔白凈的…
汝是何人?因何來此?劉璋問道。
拜見劉使君!來人畢恭畢敬的行了一禮,此處說話多有不便…不知可否…
劉璋想了想,搖了搖頭說道:不必了,若是不方便,便請回罷…此些米面,亦非某訂購之物,還請拿回去就是…
劉使君稍駐!來人上前了半步,使君此時此地,便做「江有汜,之子歸」之哀乎…老使君若在,當何其悲也!
劉璋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來人,汝究竟是誰?
可否…來人微微示意。
劉璋吸了一口氣,點頭說道:請。
另外一邊,吳懿已經是有好些時日未曾安穩的睡覺了,精神有些疲憊,這一日吃了晚脯之后便是覺得困頓,正待歇息的時候卻有下人前來,說是吳班到了。
吳懿強撐著起來,見了面之后,為丞相到吳班的第一句話,就讓吳懿嚇了一跳!
某聽聞徐元直欲行謀逆之舉!
什么?!吳懿瞪大了眼睛,之前的困頓似乎在這一個瞬間煙消云散。
愣神了幾息,吳懿急急站了起來,小心的到了堂前,左右看了看,再次下令不許任何人靠近,才重新走了回來坐下,到底發生了什么?詳細說來!
大兄,某聽聞說劍閣山之處,法孝直緝拿了諸葛孔明,不日將抵成都論罪!吳班低聲說道,聲音不大,但是其中包含的信息卻像是滾雷一般在吳懿頭上炸響,似乎是治諸葛孔明為怠軍之罪,怕是…
吳懿瞪著眼,此事當真?你從何而知?
乃前往劍閣之處運送物資之兵卒傳出…吳班低聲說道,某起初聽聞此事之時也是多有詫異,令人排查,說是有人親眼所見…
親眼所見?吳懿說道。
正是,吳班點頭說道,如今劍閣之中,主事之人已是法孝直了…諸葛孔明多日未見其面,恐已被軟禁羈押…
這…這個…吳懿捏著下巴上的胡須,總覺得有些怪異…不太可能罷?
吳班說道:我起先也是不信,只不過后來思索了一下…這魏文長…也是多日不見蹤跡了…
不是聽聞說去了米倉道了么?吳懿脫口而出,然后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愣了一下之后才說道,你的意思是…
沒錯…吳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道,魏文長究竟去了何處,此事徐元直秘而不宣,雖說外界有傳,未必為真…若是魏文長沒有去米倉道,此時為何徐元直不放人?反過來想,若是魏文長確實是奇襲漢中,又為何并無后續援兵,反倒是巴西平亂?這巴西賨人氐人之亂,又是否是真,還是…
嘶…吳懿吸了一口涼氣,你這么一說…
兩個人之間忽然沉默了下來。
半響之后,吳懿忽然說道,還是有些說不通…
吳班也是點頭,我也正是因此而疑惑,特來向兄長請教。
夜色已經是漸漸的深沉了起來,一切事物似乎都籠罩在了暗影之中,露出了他原本在白天絕對是看不見的模樣…
嗯?!吳懿忽然一愣,身軀略微有些僵硬。
吳班的視線投了過去,然后微微動了動眉毛。
若是…吳懿吞了一口唾沫,徐元直絕非尋常之輩…
嗯…這倒也是…吳班點了點頭。
在斐潛回到了長安之后,徐庶負責整個川蜀的運作,可以說是有條不紊,并且還成功增畝產,搞創收,商業興旺蓬勃,百姓安居樂業,整體川蜀民生政事通達,這可不是坐在那邊什么都不做,亦或是沒有點手腕和辦法的人可以做得到的。
因此說徐庶聰慧,智謀深遠,也不會有什么異議。
所以…若是這些說不通的地方…吳懿聲音越發的低了下去,這些…便是故意留下來的破綻呢?
故意?破綻?吳班似乎也想到了一些什么,便是有些頭疼起來,這么說來…徐元直…
吳懿皺著眉頭,沉吟不語。
是的,從某些方面來說,徐庶的叛亂確實不是那么的順理成章,也不像是什么順應天地,更談不上什么民眾基礎,萬民擁戴…
可問題是,這些年在川蜀之中搞獨立的,鬧割裂的,又有哪一個是順應了天意,有了萬民擁戴之后才勉為其難的,扭扭捏捏的往臺上走?根本就沒有!不請自來的,反客為主的,那一個是守規矩的?
所以如果徐庶真的要反叛,這些所謂的順理成章其實也不是那么的重要,只要成功了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了,至于沒成功么,沒成功的話即便是有什么理,能減輕什么罪名么?
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徐庶當下的這些不合理,似乎也就合理了起來,而且說不得徐庶還用這些不合理的掩蓋著自己的行為…
如此說來,徐元直之前執意讓諸葛孔明領兵…又是囚禁魏文長…吳班啪的一聲拍了一下大腿,現在又不管不顧漢中之亂,直說什么巴西賨人氐人叛亂…這,這廝…如此違忤之舉,便是為了…行謀逆之事?
吳懿嘆了一口氣。
大兄…吳班往前湊了湊,若是…真的…我們…
吳懿按著額角,讓我想想…讓我再想想…
…彡(_;)彡…
在夜風之中,甘寧聞到了一個充滿誘惑的味道。
雖然說人還正的,但是鼻子帶著腦袋已經是歪到了一邊…
甘寧嗅了嗅,然后發現是從隔壁院落里面傳過來的,便是二話不說,稍微助跑了一下,便是雙手扒拉在圍墻之上,露出了一個腦袋。
既有雅客至,何不共飲之?
隔壁庭院之中,一名文士模樣的人笑呵呵的舉起了酒杯。
文士姓李,是前一段時間新搬到這里的,和甘寧也見過幾次面,還一起喝過一次酒,所以也不完全算是陌生之人。
甘寧吸了吸鼻子,這酒…可是醉仙酒?!
哈哈哈,正是正是,李氏文士笑道,可愿共飲否?
甘寧的眼珠子轉悠了兩圈,既然主人相邀,某就不客氣了…也不用什么梯子,雙手用力,便是翻過了院墻。
甘寧居住的地方,雖然有自己的院落,但是并不是那種深宅大院,其主要的原因么,呵呵…
就不提了。
因此甘寧和文士李氏兩個人的院子其實是并排著的,有些相似后世的聯排別墅,相互之間只是間隔一道圍墻。
李氏文士見到甘寧竟然直接翻墻,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哈哈笑了起來,便是指揮著仆從,再點上兩個燈籠,然后給甘寧鋪席子和取餐具…
甘寧湊到了酒壇邊上,深深吸了一口酒氣。
這些時日,因為一方面甘寧欠了不少錢,另外一方面則是魏延也離開了,所以自然就沒有什么酒水喝,這一聞到美酒的味道,甘寧就幾乎是渾身上下都在哆嗦,笑得就像是一個二哈,就差舌頭亂甩了。
來來,請!不必客氣!文士笑呵呵的說道。
甘寧拱手致謝,毫不客氣的便是坐了下來,取了就喝,然后呼出一口酒氣,好酒!哈哈哈!好酒啊!
哈哈哈,聞甘將軍豪爽過人,果然是名不虛傳!來來,小弟再敬將軍一杯!文士撫掌而笑,再次舉杯相邀。
甘寧便是杯到就喝,絲毫都不含糊。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李氏文人呵呵笑著說道:聽聞族內有人傳言說…甘將軍欠了些酒樓銀錢?
甘寧眼皮微微一跳,旋即呵呵一笑,放下了酒杯,莫非…汝前來催債于某?
李氏文士哈哈笑了笑,搖了搖頭說道:非也。雖說酒樓歸于族內,奈何在下未獲其分毫,何必越庖代俎?
甘寧哈哈一笑。
只不過,若有一事…可免其銀錢…李氏文士笑著說道,卻不知甘將軍愿不愿意辛勞一試?
甘寧微微抬眸,盯了李氏文士一眼,說來聽聽。
咳嗯,李氏文士清了清嗓子,然后說道,好叫甘將軍得知,自驃騎將軍入川以來,在下族內上下,均以驃騎馬首為瞻,更是蒙承驃騎之厚恩,時時常念于心,不知何以報驃騎天高之恩是也…
甘寧微微怔了一下,有些摸不到頭的感覺,這是幾個意思?
如今漢中叛變,背信棄義,枉顧驃騎山岳之情,辜負四海之恩,吾輩每思之,恨不能親臨戰線,平滅亂賊,以報驃騎是也!
眼見李氏文人說得越發的慷慨激昂,讓甘寧不由得瞪圓了眼,一時都不知道應該說一些什么,這個…不錯,不錯…
可是如今…如今,嗨!李氏文士長長喟然而嘆,鄉野多有傳言,某原本是不信的…想著鄉野之人,荒謬之言,不足以信…可惜,這個,唉,奈何這徐使君…這徐使君啊…唉…
…甘寧叭咂了一下嘴,感覺就像是吞了一個什么東西在喉嚨里面,吐又吐不出來,吞又吞不下去,很是難受。這些家伙,不對,這個廣漢李氏,竟然是如此擁護驃騎將軍?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是我孤陋寡聞了,還是說有什么其他的變故?
見甘寧沒有回應,李氏文士轉悠兩下眼珠,便是帶出了一些悲切之聲來,哎,某原本以為甘將軍…算了,既然甘將軍便是如此…那就喝酒,喝酒罷!
艸!甘寧一聽,便是立起了眉毛,汝此言何意?!
李氏文士驚詫道:甘將軍不是對此事漠不關心么?既然如此,在下多言又有何用?
…甘寧忽然覺得自己翻墻過來,不是坐在了院落堂前,而是落到了一個坑里,但是如果說就這樣甩袖子就走,似乎也不是很妥當,便是說道,說罷!究竟汝欲如何?
為報驃騎之恩,為安川蜀百姓,為天下社稷所計!川蜀,不得亂也!李氏文士死死盯著甘寧說道,且不知甘將軍以為然否?
這個…甘寧緩緩的點了點頭。
既如此,欲川蜀不亂,便是不可由私心貪欲之輩行忤逆之舉是也!李氏文士斬釘截鐵的說道,今既有徐元直欲行謀逆,吾等自當行天道,順民心,絕其宵小之奢望,匡乾坤之正途!
徐使君…謀逆?甘風挑起一邊的眉毛。
李氏文士微微點了點頭,露出了高深莫測的笑容來,須知此事重大…徐使君謀逆…莫須有也…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