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人很多。
人多就吃得多,用得多,每一天的消耗都是驚人的。
入了冬之后,有一項的物資就消耗得多了起來。
那就是煤炭,煤大多是窮人用的,炭多數是富人用的。
王三郎對于現在他自己的生活還是很滿意的,雖然從他降生的那一天起,似乎就沒有得到過太好的東西,任何他想要的東西,都必須經過一番痛苦的磨礪之后,才能獲得,當然有的時候甚至是經歷了努力,也依舊什么都得不到。
然后王三郎就很早明白了一件事情,人和人是不同的,對于他自己來說,不能對生活有太高的期望…
窮人,如果對于自己的生活期望太高,未必是一件好事情。
現在王三郎就只是希望能多背兩趟煤,然后給自己的娃換點用度。
對了,王三郎今年才十六歲。
十六歲的父親,在大漢,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窮人孩子早當家,并不是一句空話,如果窮人不在這個年齡結婚生子的話,那么他的孩子就有可能在長大之前就沒了爹。
大漢平均年齡,四十左右。
這還是被一些士族子弟拉高了的,就像是后世的社會平均收入。拉社會平均收入后腿的,請到一旁玩泥巴去…
若是只計算那百分之八十,相信會是一個更為可怕的數字。
清晨的時候,天空陰沉沉的,雖然說雪已經停了,但是天氣依舊不是很好,王三郎很擔心,很擔心他家里的孩子,在這樣的天氣之中,能不能順利的熬過去。
大漢嬰兒的夭折率,大概是三四成。
許多幼兒甚至還不能正兒八經的睜開眼,看一看,摸一摸這個世界,就死了。
王三郎希望自己的這個孩子能活下來,不用像他的哥哥一樣…
背煤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
大多數的時候,體力勞動都不是一件輕松快樂的事情。
煤很重,而因為舍不得用麻布帶子,便用的是麻繩。剛開始的時候,雙肩都會被磨出血泡來,然后破了,再磨出一層,直至長出了厚厚的老繭,形成了深深的溝痕之后,才會好一些。兩條麻繩勒在肩膀上,一條更加寬大的帶子頂在前額上,這樣做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當佝僂著腰往前的時候,能更有效的把全身的力氣用上。
煤筐底下還有一根丁字木杖,頂在煤筐下面,其作用并不是讓這些背煤人完全放松休息,而是因為這些背煤的人害怕自己疲憊無力的時候,稍有不慎保持不住平衡使得煤筐傾斜,掉出煤來讓今天一天的活都白干了…
有經驗的背煤人,每天都會走固定的距離,固定的路線。因為那一條路上每一塊的石頭,每一個坑洞都熟悉,不至于出現踩空絆倒的情況,然后就像是工蟻一般,默默的背著煤筐,在固定的路線上來回往復,即便是遇到了熟悉的背煤同伴,也甚少說話,更不會花時間閑聊,頂多就是目光相互觸碰一下,就像是在相互鼓勁。
自從驃騎將軍用煤替代木炭之后,長安就從用炭大戶變成了用煤大戶。當然,百分二十那部分人,依舊還是用炭的,甚至還要用銀炭,一般的炭還不屑于用,而大部分的長安百姓,便喜歡上了煤,煤更好看,更漂亮,可以比炭燒得更久,更實用…
嗯,其實以上都未必正確,煤比炭更受歡迎的根本原因,就是煤更便宜。
炭需要砍樹,要陰干,然后再燒成炭,費時費力不說,產量也少,一窯也燒不了多少,煤就相對來說好一些了,再加上可以摻黃土打成蜂窩煤餅,比起一般的炭便宜太多了。
驃騎有令,在長安城中,不允許設立炭市和煤市,所以長安城中和周邊陵邑的百姓想要用炭用煤,要么就只能用車載,要么就是人背。
車載量大,但是費用也高。
冬天牲口也怕冷啊,又要吃得多,草料錢也是消耗,人就便宜多了,又不用特別照料,周邊村落之中,趁著冬閑出來找點活干的人多的是,給點零散錢財物品也就打發了,省心省力省錢。
更何況這活也就是季節性的,三瓜兩棗的也養不活人,只適合像是王三郎這樣為了多補貼一些家用出來賣氣力的農夫…
背一筐煤,領一片木籌,然后背到了地頭,便會在木籌上蓋個戳,一天下來,幾個木籌就是幾份報酬,簡單,好認。
長安當中制作煤餅的,分為兩種,官營的,還有私營的。
官營的自然都是驃騎之下的黃氏工房開設的,給的報酬會多一些,而且因為驃騎將軍夫人心善,所以若是下雪大風等天氣不好的時候,便會在一天結束的時候,除了原本的報酬之外,每個人說不得還能分到一小塊的雜糧餅子…
平常天氣也會有,偶爾。
今天么,應該就沒了…
只是陰天,既沒有下雨,也沒有下雪,風也不大。
王三郎嘆了口氣,雖然說下雨下雪等惡劣天氣會導致背煤更辛苦,但是那兩指多款,三指多長的雜糧餅子,泡些水煮化了,再加些麥麩,便又是一頓啊…
私營的么,報酬就一般了,一開始的時候還會因為筐里的煤少了些,便是各種理由扣了報酬,所以后來大多數的人都會選擇給官營的去背,后來私營的煤鋪子受不了,便拉高了報酬,可依舊是甚少人會去。
因為驃騎官營的標桿在那邊擺著呢…
驃騎工房的煤鋪子之中,負責兌換木籌的管事,是一個少了半條腿的瘸子,左腳小腿沒了,用一截木頭替代著。據說這管事之前是驃騎手下的兵,在戰場上少了腿,然后活下來沒死,又因為沒了半截腿,騎馬不方便了,也當不成巡檢,便成了類似這樣的不怎么需要跑動的小管事。
呦呵,可以啊,今天背了六趟?煤鋪管事接過了王三郎的木籌,夸贊了一聲,小伙子有些氣力!要換什么?錢還是物?
換粱!都換高粱!王三郎大聲說道,這也是絕大多數背煤人的選擇。先將自家越冬的糧食備足了,才有可能再去考慮其他的事情。
之所以換高粱而不是其他的糧食,是因為高粱最為便宜,換的量最多。
在沒有高質量化肥的古代,高粱的產量可以是小麥的兩倍,而且高粱不怎么挑田地,好壞都能種,房檐墻角院落偏地都可以種,收成或多或少而已,可問題是高粱里面有單寧物質,單寧物質就是許多果實未成熟之前蘊含的那種,比如青的柿子。
所以口感么,自然可以想象。
再加上之前又有甜粱問世,這原本口感不好的高粱就越發的掉價。
但是像王三郎這樣的,卻不怕高粱難吃,他們怕的是沒得吃。
揣著小半袋的高粱,王三郎覺得身上的疲憊似乎也少了許多。多了這小半袋,家里至少又多了三天的嚼頭,然后再背上個十幾二十天,說不得就可以再換點布頭什么的…
小心翼翼的用手臂護著半袋高粱,王三郎和同村的幾個人一起準備往回走。
雖然說長安陵邑這幾天還算是大體平靜,但是一些不好的傳聞依舊是傳了出來,據說在左馮翊的一些地方甚至有暴亂,搶糧殺人,焚燒店鋪,好生可怕。然后聽說長安陵邑之中也是死了一些人…
可是王三郎對于這些傳言,都感覺距離他很遠,左馮翊在哪里?他不知道,甚至米鋪他也很少進,因為他也買不起米鋪之中高價的那些糧食,傳言之中的一切,似乎都和王三郎有一定的距離,而距離他最近的幸福,便是他懷里的小半袋高粱。
拐過了街角,遠遠的就看見十字街頭站了一群的人,將路口幾乎堵了個嚴實,不知道在議論著一些什么,比手畫腳噴吐唾沫…
王三郎等人頓時就有些發呆,然后下意識的就準備繞道躲避,卻見到一隊巡檢行來,將堵在路口的人群驅散了一些,讓出道路來。
王三郎才發現原來只是新張貼出了一張布告,然后因此引發了議論而已,并非是聚眾鬧事…
巡檢看見了王三郎等人,便是揮手示意其通過,別站著擋路。
有了巡檢在場,王三郎等人自然就膽子大了一些,并且穿過十字街頭也是最為直接的捷徑,要繞道出城又要多走好遠,于是便低頭急急而過…
一群在十字街頭議論布告的士族子弟壓根就沒有關注王三郎等人,就像是雖然在這一刻同處于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地點,但是穿錦袍的和穿麻衣的,身上潔凈的和滿身泥灰的,就像是遙遠的海角和天涯一樣,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就像是水和油,即便是暫時混雜在一處,也會漸漸的分離。
長安之中,十字街頭掀起的波濤,逐漸的蔓延。
還在官場之中的,或是在長安左近的士族子弟,多少能夠快一點的感覺到,但是有些隱士,就沒有辦法說那么消息便利,迅速察覺了。
漢代,一直都有推崇隱士的習慣。
歸隱與隱士,原先是應該是一種比較追求自由的個人行為,也是華夏歷史上的一種特殊的社會現象。
漢代動不動就歸隱的現象很嚴重。
唐代也很多,明朝就好多了,因為有個朱元璋…
老朱同學愛翻臉,所以明朝隱士也是高風險…
在二十四史當中,漢代就有專門為歸隱者而作的《后漢書·逸民列傳》,這可是列傳啊,所謂列傳者,便是謂列敘人臣事跡,令可傳于后世,就足以說明在這個時間點上整體社會對于隱士的態度了。
或許是因為官方對于隱者的認同,又或是當時的社會風氣推崇,所以不僅是《后漢書》當中有,《漢書》里面也有大量的關于隱士的傳記。
隱士的理論基礎,大概就是因為某個人說過這樣的一句話,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但是這個人說過的話太多了,他基本上一生都在說話,所以有時候各自的話有各自的意思,連他自己都未必全數都記得住…
所以在漢代,尤其是在王莽時期,…士之蘊藉義憤甚矣,是時裂冠毀冕,相攜持而去之者,蓋不可勝數…
這些歸隱者,大部分人都是士,可以說基本上都有一定的文化素質,在某些時候甚至是儒家大佬。因為儒家最為經典的一句話就是學而優則仕,然后在難以做到兼濟天下的時候,便可以光榮的甩一甩袖子,然后表示獨善其身,躲到山林之中,不立危墻之下。
尤其是在官吏之中,端起碗吃飯的時候說湊合,然后稍微有些不妙,便是立刻將碗一丟,歸隱鄉野…
當然也有一些天性使然,性情沖淡之人,就像是后世之中也有許多人是社交恐懼癥,人一多就不自在,所以自然而然的選擇了隱居。這些人有能力為官當時并沒有當官,甚至對于當官相當的排斥,算得上是隱士行列當中的較為純粹的那一種,不管外界情況如何變化,他們一輩子都不愿出仕,始終是處于歸隱的狀態。
這種真隱士,數量其實不多,在整個的華夏歷史之中,整體也較為少見,絕大部份的隱士只是身處江湖,意在高堂,稍微見到了一些好處,立刻就是真香了得。
殷陌就是等待真香到來的那一個人。
往日兮,仗劍關中,今日兮,揮毫竹林。煮酒兮,詩畫為伴,歸隱兮,得養殘齡…
殷陌笑呵呵的高舉酒爵,言辭之中也不失豪邁,頗有些看破紅塵的味道,當然,如果說殷陌懷里不摟著個美姬,那就更有隱士的味道了。
大隱么,便是如東方朔所言,陸沈於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
所以當下殷陌沒有奔向鐘南山,因為怕撞見了斐潛,鐘南山便是在藍田左近。于是在長陵之外的竹林之側別院之中,一邊飲酒,一邊高歌…
不管是哪個朝代,養一個美女的價格都不低。
可是殷陌卻不太在乎這個花銷。賺錢么,不就是用來花的么?不趁著現在人還未老,只是微軟還未松下,好好享受一番,難道還等著年齡大了再對著子孫袋空流淚么?
再加上此處又是自家別院,更不用忌諱什么,于是乎殷陌更加放得開,在廳堂之中,便是恨不得將自己的大頭小頭都扎到美姬之中。
美姬也是分成三六九等的。越是符合大多數人審美的,自然價格越高,當然也有一些特殊嗜好者,會選擇一些特別的人…
在長安之中,最便宜的自然就是一些胡女。這些胡女粗手粗腳,不通文墨,也不太愛干凈,甚至不喜歡洗澡。這些胡女絕大多數都是被當成奴隸或是商品,甚至是被其部落首領送來長安,用來交換一些漢人的貨物。
一般人兜里有幾個閑錢,忍不住了,便大多數會選擇這樣的胡女。
便宜,實惠。
而殷陌自然不屑于做這樣的事情,他選擇的是家養。
家養美姬,費用就高了,無論是吃穿用度,胭脂水粉,香料綢緞,錢財便是如同流水一般,嘩啦啦的就出去了。尤其是殷陌現在抱著的這種類型的美姬,就最昂貴了,會聊詩詞,會彈小曲,會勾人魂魄,臉上永遠都是怯怯的得如同小鹿一般,濕漉漉的眼眸欲拒還迎,羞澀臉紅更是常備的技能。
因此甚至有人還專門作這樣的生意,從小養…
美姬抱著殷陌的腦袋,不知道是在往外推,還是往懷里按,老爺這是真辭官了?
這還有假?殷陌的聲音含含糊糊的發了出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含了什么東西在嘴里一般,吃了…淡然茲了…
美姬雪雪的呼痛了一聲,然后眉頭微微皺起,神色之中似乎有些別樣的情緒流露了出來,手上的力量自然就差了一些。
殷陌敏銳的察覺到了,翻了翻眼皮,坐了起來,一巴掌將美姬扇倒在地,小浪蹄子,想什么呢?老爺我即便是辭了官,也照樣養得起你!
殷陌有些惱火。
他辭官,當然不是他的本意。
就像是壁虎也不愿意隨隨便便就斷尾一樣。
好好地,誰會想要辭官?愿意丟下手中的權利,從人上人,變成被壓在底下的那個?
可是不辭官不行。
一想到這個,殷陌就是一肚子的火氣。雖然說表面上裝得似乎風輕云淡,視權柄如糞土,但實際卻是心如刀割一般…
美姬連忙叩首求情。
殷陌看著美姬嫩滑的脖頸和高高撅起的美妙弧度,忽然從心中冒出了一個想法,之前他就有想過,可是一直以來都有些舍不得,但是如今…
還是及時行樂的好。
殷陌嘿嘿的笑了起來,然后一把扯住了美姬的頭發,聽著美姬呼痛,體內那種施虐的快意也漸漸的高昂了起來,將衣袍頂了起來…
正在此事,院門外忽然響起仆從的聲音,老爺…
滾!殷陌沖著外面怒吼著。
殷陌不打算停下來,他依舊不斷的擰著,掐著,抽打著,撕咬著,然后聽著美姬發出痛苦的哭嚎聲,便是越發的興奮…
老爺…司直來人…要老爺去一趟…
院門外的奴仆顯然也很猶豫,但是依舊堅持稟報。
美姬忽然發現,在前一秒似乎還兇神惡煞一般的殷陌,在這一刻不僅是呆住了,竟然直接如同冬日里的落葉一般,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