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坐在高臺之上,看著臺下的眾商戶。
蕓蕓眾生,各有不同,有的人喜歡宅在家中,有吃有喝蹲一百年都沒有問題,但也有的人就是坐不住,怎樣都要往外跑,要不然就渾身難受。
在碩大的校場之中,以士林寒門為主的商人,占據了主要的多數,只有一小部分的商戶,是從農戶那邊轉變過來的,這和大漢的具體國情有關,也符合當下的社會情況。
一般的農夫農婦的目光,都比較的…也不能說是鼠目寸光,只不過是因為生活條件所限,導致對于身邊更遠一些的東西視而不見,難以有什么比較長遠的計劃和全盤的認知。
就像是即便是到了后世信息爆炸的年代,依舊很多人會覺得在封建社會之中,士族代表的大地主階級算得了什么東西,只要一口氣殺過去,難道士族子弟都能抵擋得住刀槍劍戟,千軍萬馬么?
其實多想想,也就能明白了,只是這些人懶得想而已。
算你狠,逗你玩,一波接著一波的各種物資的漲價,是郭奉孝推動的么?還有非常多其他被囤積居奇,瘋狂漲價的各類商品,又是誰在其中興風作雨,是普通的工薪階層么?普通人可以控制加密貨幣的狂歡么?
當面對著這些囤積的手段,這些做妖的人員,為什么后世那些手中明明都不僅有槍桿子,還有龐大的司法機關執法人員的郭奉孝,都沒有選擇像是某些人那樣的想法來行事,抓起來殺就完事了?反正全國就那么幾個總代理,直接上門突突了是不是就將問題都解決了?
更有意思的是,這些動不動喊著槍桿子就是一切的人,也是同時厭惡,甚至聲討那些不會解決問題,只會解決搞出問題的人的官吏,抨擊這種無能管理模式體系,這個就有些那啥了…
一邊表示反感簡單粗暴管理模式,一邊又高喊槍桿子能解決一切…
幸好斐潛并沒有這么精神分裂,他深刻的認知到他所面對的,就是人心。這一點,不管是漢代還是后世,都是一致的。
趨利避害。
所有人天生都懂得這一點,即便是再小的孩童,摸到了尖銳之物都會縮手,碰到了火焰都會害怕,無須傳授,也不用特別教導。
所以,不能全是胡蘿卜,也不可能全數用大棒,這其中的平衡,才真正考驗一個人的智慧。
就像是眼前的這些商戶,斐潛相信在宛城被圍的期間內,這些被限制了人身自由的商戶沒少明面上背地里咒罵斐潛,咬牙切齒的表示被拘禁的痛恨,但是現在么,卻各個都擺出了了一副諂媚的笑臉,若是在身后裝上一條尾巴,定是會搖動起來。
斐潛端起了酒杯,高聲說道:荊州之戰,非吾所愿,然牽連諸位,某心不安,特邀宴請諸位壓驚…來,諸位舉杯,恭賀大漢千秋萬載,社稷平安!
雖然說說什么大漢平安的話,按照現在的局勢聽起來就像是諷刺,但是在場面上還是代表了一定的政治正確性,所以眾人自然也沒有什么異議,紛紛舉杯同飲。
漢代人不喜歡烈酒,大多數人認為喝烈酒只是追求感官刺激的庸人才做的事情,大多數的漢人喜歡的是米酒,而一般的米酒頂天也就是十幾度二十度左右,同時還要兌水,要不然怎么叫酒水…
換句話說,其實漢代所飲用的酒,其實就跟后世的啤酒的度數差不多,追求的是飲酒的氛圍,是循序漸進的熏熏然,不是上來就直奔主題的刺激感。
斐潛又再次舉起酒杯,祝福了天子康健,眾人應和,再三祝在場諸人,然后所有人回祝斐潛,便算是完成了宴會的開場。
編鐘緩緩的響起,絲竹之聲加入了進來,使得整個宴會的氛圍漸漸從開始的緊張,進入到了平和寬松之中。漢代人對于編鐘的喜好,簡直就是幾近于癡迷,只要有編鐘一響,便是上等的宴會,正所謂金竹之聲,不易酒肉,精神上的享受甚至比吃什么東西更重要。
放松下來的商戶也在酒水和佳肴,編鐘和絲竹之中,開始相互之間推杯換盞起來,氣氛漸漸濃烈。
這些便是大漢普通的商人,其中絕大部分都是荊州左近的人士,還有一部分是豫州的,多少也是代表了一些勇于走出來的大漢人…
大漢最為勇敢的,也是被后世所稱贊的,便是例如像是張騫班超等人。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云…
在大漢三四百年間,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有過這樣一個群體,他們用自己的努力,輔助漢朝對外的防御戰爭,而且在開疆擴土,往往以一人或者數人之力,便為漢朝降服一國。
有時候斐潛就在思考,這樣的人群,是怎樣形成,又是怎樣消亡的呢?
倒不是說當下校場之中這些商戶就能和張騫班超媲美,但是至少這些人,是當下大漢勇于走出自己熟悉的故鄉,然后翻山越嶺爬山涉水追求更多利益的群體,同時也促進了各地的商品流通和文化交流。
偉人說過槍桿子里面出政權,但是絕對沒有說什么可以用槍桿子來治理天下。
所以單獨靠武力這一個方面是不足的,就像是張騫班超,他們在西域之中降服外邦的時候,憑借更多的是智慧,是對于局勢的精準把控,是言行之間強大的感染力號召力,而不是純粹只是拿著刀槍殺這個,殺那個。
如果說大漢向西是通往外邦,那么對于當下的斐潛來說,這些可以向東向南的商戶,是不是也同樣屬于通往外邦?
在這些人當中,會不會,能不能也培養出個別的人,能夠像是張騫和班超一樣的,即便是不能相媲美,那么十分之一,百分之一?這就是一片的土壤,種子種下之后,就看看能不能長出一些什么來。
斐潛沖著一旁的裴俊點了點頭,然后最后舉杯,共飲了一杯之后,便立場了。
昔日斐潛還是一個普通的中郎將,和商戶坐在一處討論計較一些銖毫,不是什么大問題,但是現在就不一樣了,若是斐潛依舊和這些商戶說一些什么商業上的問題,討論理論的分配,一方面可能會讓人議論斐潛此舉過于近利,另外一方面則是不免懷疑斐潛手下是不是無人可用了…
裴俊,便是這一次斐潛帶到宛城來,準備長期在宛城設點,影響和控制,種下一些種子的管理員。
作為河東裴氏旁支出身的裴俊,經過了之前的歷練,如今面對這些宛城商戶,已經是游刃有余,在恭敬的送走了斐潛之后,便將場內的氛圍重新哄熱起來,同時因為驃騎立場,眾人自然也更加的放松,一時間歡笑之聲便是連連而起,校場之中好不熱鬧。
在漸漸酒酣之時,裴俊見氛圍差不多了,便令仆從給每一塊席子送上了一道大菜…
此是何物?
似麻非麻…
裴俊裂開嘴,露出八顆大牙,此乃天絲所制也!乃驃騎將軍開辟西域所得奇珍是也!以天絲制衣,柔軟舒適,吸汗透氣,若著于身,輕松舒暢,更有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之效…
棉布么,當然沒有天絲好聽,至于所說功效么,自然是呵呵,聽聽就好…
來來,再看此物…
裴俊一一展示著各種物品,頓時引起校場之內的一片片驚嘆之聲。
其實有很多東西在西漢的時候就已經引進了,但是因為統治者的短視,或者說知識面短缺的問題,導致像是很多東西只是小規模的種植,成為天子的獨享之物,并沒有廣泛的傳播。
就像是棉花,一開始只是作為觀賞,種出來給天子看看就算了,結果等到斐潛在關中尋覓棉花的時候才發現,雖然早期西漢有引進棉花,但是作為觀賞性植物,已經在戰亂之中絕種了…
石榴,初期是作為染料,用來涂在皇室貴族的裙子上,所謂石榴裙是也…
苜蓿,只是提供給天子的馬食用,其他普通人是不得給自家牲畜用的…
蒲桃…
諸如此類,舉不勝舉。
以至于當下裴俊將這些東西重新拿出來之后,校場之內絕大多數的商戶都沒有接觸過…
糧草,無疑便是各地諸侯的心中紅線,不像是當年那么好收購了,但是如果說采買的不是糧草,是這些非管制品,比如棉花,苜蓿呢?
沒錯,便是大漢當下的經濟作物。
山東之族什么多?
人多,地多。
原先種麻都沒人要,現在拿一些出來種棉花,沒問題罷?至于像是什么石榴和苜蓿,都不需要特別的耕地,隨便開個山頭種植,不就是多出來的收入?既不違禁,還可以賺些可愛的小錢錢…
校場之內的商戶不知道是在酒精的刺激下,還是被這些眼前的物品所震撼,亦或是兩種都有,基本上呼吸都漸漸的急促起來,各自心頭開始盤算起來…
莫急,諸位莫急啊…裴俊笑吟吟的,在此事之前,先說一下章程…有道是無規矩不成方圓…各位心情某也理解,但是驃騎有云,此等之物雖好,但也不可妨礙農桑,故一郡之地便只收一家貨物…需于大漢商會之內登記備案之后…
爾等竟然不知所謂大漢商會?裴俊笑得更是歡暢,且聽某細細說來…
在漫漫草原之中,楊阜帶著一群漢兵,和白石羌,以及羌戎人,往日月山而行。
白石羌無疑和發羌,羌戎人更為親近一些,是不是的會湊在一起,或是驅趕著牛羊緩緩向前,或是往來奔走,警戒四周,而漢人兵卒則是作為中心本陣,護衛在楊阜左右。
這一條路,是后世唐代才比較盛行的唐蕃之道,但是并不代表著漢代就不能走,至少在張遼擔任了整個吐蕃區域的軍區最高將領之后,就嚴格的按照著驃騎將軍的計劃,一方面沿著這一條進入吐蕃的道路布置防御體系,一方面開始有意識的引導者吐蕃區域的經濟發展。
楊阜就是張遼的重要副手,也是一手推動整個吐蕃經濟轉變的重要人物。
在三國歷史上,史書之中有太多的人,就像是流星一樣,只能在青史之中一閃而過,但是并不代表著這些人就會比那些經常露臉的人差到哪里去。
整個吐蕃區域,雖然說是高原,但是其草場的覆蓋面積極大,食草動物到了這一片區域,簡直就是進入了天堂一般。特別是那些暫時還沒有人類涉足的區域,一眼望不到邊的草地足足可以讓牛羊欣喜瘋狂。
當然,因為地域的特性,吐蕃這邊的草場其實是比較脆弱的,如果受到了比較大的破壞,自我修復的能力遠遠不如漢代河套區域以及北方大漠地區,但是現在才是漢代,不管是從動物的數量還是人類的數量,都遠遠低于后世,因此基本上來說開拓吐蕃這邊的草場發展畜牧業的潛力還是非常的巨大。
雖然說同樣一塊地,種植業比畜牧業能養活更多的人口,但是在雪區雪域這一片幾乎都是無人區的土地上,自然還是畜牧業更香一些。
而想要發展畜牧業,只是靠張遼楊阜等漢人無疑是比較困難的,最適宜的方式就是以白石羌等羌人為杠桿,然后撬動整個的吐蕃。
吐蕃王鶻提悉勃野死后,原本吐蕃初見規模的結構體系便受到了重大的打擊,一部分人護衛著鶻提悉勃野的子嗣逃到了雪區的更深處,而對于這些人死死咬住不放,徹底追殺的,并不是張遼,而是羌帥姚柯回。
因為吐蕃的區域太大了,又是處于隨時流動情況下,姚柯回也一直都沒有徹底的絞殺鶻提悉勃野的子嗣部落…
不過這些都不是楊阜當下所在意的,畢竟不管是從哪個角度來看,現在的吐蕃,已經不是當年的模樣。
成系統的宗教侵蝕,使得原本吐蕃區域的原始崇拜節節敗退,根本維持不住,也就讓鶻提悉勃野等原本吐蕃貴族的生存基礎迅速垮塌,即便是真的那一天鶻提悉勃野的子嗣卷土重來,原本這些吐蕃民眾也不會輕易的就跟隨鶻提悉勃野的后裔走。
至少現在吐蕃人已經不會那么相信所謂鶻提悉勃野等提出的所謂天神和猴子的說辭,而一旦對于之前的信仰產生了懷疑,自然就對之前的吐蕃王的神圣性有了疑心。
人總是會有從那里來往何處去的疑問,在解答自身起源上,漢人表示是自家是女媧造的,而吐蕃人之前則是認為是天神和猴子嗯嗯出來的…
最開始的版本么,就是男性天神VS母猴,是個口味比較重的男天神看見母猴寂寞,便主動來排解母猴的空虛,結果后來不知道怎么了就變成了公猴和魔女。魔女威脅修行的公猴要啪啪,要不然的話魔女就要去找魔王嗯嗯,為了家國天下,為了民族大義,為了那啥這啥,公猴便大義凌然的放棄了道行和魔女啪啪了,救了天下蒼生,然后生出了吐蕃人。
是不是聽起來就不靠譜?
沒錯。
越是文明發展,人類和獸類的差異就會增大,對于野獸的崇拜也會隨著文明的發展迅速的衰減,在漢人帶來的文化沖刷之下,吐蕃人這種原始崇拜,諸如此類的神靈傳說,在系統化的宗教修行體系之下,敗落得一塌糊涂。
五方上帝便成為了當下吐蕃主要的信仰。現在若是在其房前屋后,帳篷內外能看到擺放有一些五色的石頭的,基本上都是五方上帝的信徒了。
不需要特別的雕像,也不需要額外的供奉,只需要在安頓好家庭之后,向四方尋覓,找到五種顏色的石頭便可以進行宗教儀式了,十分的方便。
湊不齊五色,只要有一個顏色的也成。
物質貧乏的地區,精神的滿足就十分的重要。
吐蕃就是如此,得到了五方上帝填充了宗教空缺之后,再加上某一些神使的偶然事件,整個吐蕃的歸化得到了迅速的展開,也就讓楊阜馬恒等人在推行雪區畜牧業發展上取得了非常大的進步。畢竟規模化的合作養殖,和普通吐蕃人零星放牧,完全就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校尉!前方就是日月山了!
當下,楊阜等人帶來了八千只的羊,三千匹馬,還有一些驢和牦牛,同時還有一些風干的肉,硝制的皮等等,而這些東西,都是用長安三輔地區一些很平常的物品置換來的。
這才是第一批,過一段時間還有張遼等人帶回來的更大規模牛羊群…
這么多的牛羊轉運,沿途的草料自然不可或缺,而在日月山到天水這一段路程上,已經有人做好了充足的準備,這個人,便是涼州刺史賈詡。
賈詡在日月山軍寨的基礎上,填塞了流民,開墾了耕田,若是此時此刻站在日月山的山峰往下看,東側是便是規劃開墾出來的農業區,水利齊全,阡陌良田,一派江南風光,而在山的西側,則是一望無際的牧場草原,草原遼闊,牛羊成群,又是一幅塞外景色。
日月陰陽,一山為隔,便是遠觀,便讓人心潮澎湃,感嘆非凡。
遠遠的便見到三色旗幟涌動,賈詡帶著人馬迎了上來,楊阜一邊吩咐手下和賈詡的人手進行交接安排,一邊迎了上去,哈哈笑著說道:多時未見,使君更添風姿啊!
義山別來無恙!賈詡也是笑著,上下打量了一番,義山歷經風雪磨礪,正如寶劍磨礪,正直大用之時,不可不謂妙也!
楊阜揚了揚眉頭,使君之意…
也不瞞義山,賈詡面上笑著,但是眉眼之中,卻有些鋒芒像是一把利刃一樣挑了出來,詩有云,「三歲貫女」,如今期滿,自然當「誰之永號了!
雖然說楊阜心中已經是略有猜測,但是聽聞賈詡毫不掩飾的表達了出來依舊是有些吃驚,如此說來…這一次…可是大手筆啊…
賈詡哈哈大笑,伸手一指就在前方的日月山,驃騎之筆,何曾小過?左一撇,是大漢社稷,右一捺,便是朗朗乾坤!而這筆頭,便從此日月之山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