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關之南,筑陽之北。
這一片區域之中,原本大體上都已經是荒廢,稀有人煙,而現在,又變了模樣。
眼前的這一個一度廢棄的塢堡究竟原本是屬于哪一家的,已經是無人知曉。塢堡之內應該放置門楣的地方,不知道是因為被帶走了,還是后來被人砍倒了,反正是沒留下什么郡號堂望等等的什么標識。
諸葛亮估計是袁氏的,但是也有可能是其他汝南士族的,畢竟當年黃巾之亂之前,汝南郡內可是有好多的士族塢堡。
塢堡破損的寨墻正在不斷的加高,那些已經裸露出夯土的塢堡墻體,也重新夯實,然后用石塊封堵起來。不過這些石塊基本上都沒有打磨,裸露出了各種棱角。圍繞塢堡的壕溝也在重新開挖,將擁堵的淤泥清理出來,暫時還沒有引來水。
不管是修補塢堡的墻體,還是開挖溝渠,亦或是從周邊開采石料運送泥土,都是需要人力的,而這些人力,正是從荊州之地,源源不斷涌入的流民。
在塢堡內外值守的兵卒,正是驃騎人馬,盔甲鮮亮,旌旗招展,即便是遠遠的看見,都是知道不好惹。這些驃騎兵卒,正在有條不紊的統管著流民,或是招募勞役,或是調配口糧,還有的發放一些勞作器具,不一而同。也正是有這些驃騎人馬在統管著,這些流民雖然比不上軍中隊列那種嚴謹編伍,但是也還不差,至少還有目標,還有號令。
流民大多數都是還抱著一些活下去的愿望,想要在苦難中掙扎著求活的人,但是往往走著走著就喪失了希望,然后爆發各種問題,所以當這些流民覺得有希望可以好好活下去的時候,一些齷齪和不堪的事情,就會相應的減少了。
一些稍微健壯一些的流民男丁,在聽從驃騎兵卒的號令轉運修補,也在塢堡外面的一些干爽地面之上,搭建著一些簡易的棚屋,就是那種大體是三角體的如同狗窩一般的簡易棚屋。
這些流民男丁大多數都在一邊干著,一邊會忍不住扭頭看向塢堡內部煙氣升騰起來的地方,甚至有時候會忍不住翹起鼻頭去聞,雖然說隔著那么遠也基本上聞不到什么,但是那些能拉得嗓子升疼的雜糧餅和一碗稀稀的野菜熱湯,卻是他們當下最大的渴望。
至少,在面對著這些由驃騎兵卒伙夫烹飪出來的食物的時候,才能證明他們還是可以像是一個人,吃人的食物,而不是吃那些…同時也可以還像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一樣的活下去,像是往常一樣,挑起整個家庭的負擔來,給家中的老幼帶去希望。
壯女和老幼,若是能動彈的,也基本上都是領了差事,然后四下去收羅物資,一捆干柴,一袋土,一把野菜,亦或是不知道從哪里掏摸來的一枚細小的鳥蛋,都可以換上一碗熱湯,雖說熱湯當中沒有什么實際性可以飽腹的食物,頂多就是些能照人影的野菜稀粥,但是暖暖的灌到肚子里,也能讓人性重新恢復過來,重新點燃生命的火苗。
有付出,才有收獲。
有勞作,才有吃食。
這個塢堡會在將來成為一個重要的防御地點么?或許會,或許不會。
修建塢堡的工藝一定要有多么高超,一定要修復得多么美觀么,也同樣不一定。
諸葛亮在這里,并不是為了讓這些流民干活才發布這么多的差事,而是為了一個很簡單的交換規則,便是在這樣不經意之間,重新將秩序瀕臨崩壞的流民,再次拉回了正常的,或是相對正常的人類社會規則當中來。
同時,在不斷的勞作過程中,這些流民也就學會了怎樣搭建簡易的棚屋,怎樣在野地里面收集各種食物,怎樣制作一些簡陋的工具等等,對于他們接下來的路程,自然就更加的有了一些保障。
這個,或許比簡單的救濟還更重要。
諸葛亮微微笑著,站在塢堡寨墻上,穿著一身麻黃灰的衣袍,混在兵卒之中,若不是仔細看,有誰會知道其實統管著這三四千流民的,甚至將來還會有更多的流民涌來的,竟然只是這樣的一個年輕人?
有來的,自然也就有走的。
諸葛從事,都已經準備好了…一名什長走上前來稟報道。
我記得,你叫…王大虎?諸葛亮笑著,點了點頭,好好干,一路小心些。啟程罷。
什長王大虎有些激動,挺直了腰桿,大聲領命,然后轉身下去了。
王大虎穿過塢堡,到了塢堡的北面,站在了一群集結的流民隊列之前,看了看自家手下的十來個兵卒,又轉頭看向了在兵卒后面的流民隊列,大聲吼道:跟著做!跟著走!都老老實實的,我保證十個里面有九個可以活著進關中!偷奸耍滑的,有意破壞的,看見沒有?!
王大虎抽出刀來,一刀將身邊的一根木樁砍成了兩截,老子眼中不揉沙子,刀下也不認人!都明白沒有?!
流民之中稀稀拉拉的回應聲,更多的人是有些害怕的睜大了眼睛,蜷縮了身軀。
全體都有!王大虎高聲喝道,第一隊,轉向!出發!第二隊、第三隊跟上!
一隊是一百人,也就是說王大虎一個什長帶十個人的小隊,將要在接下來的流程之中統領著這三百余人經武關,進入長安。
都跟著,別掉隊了!
到了關中,有發田地,有發農具!
走十里,才可以歇一刻鐘啊,到了地頭才有東西吃!
走了走了!那邊是誰家的孩子,拉回來…
王大虎一路帶著,緩緩的遠去了。這樣一趟下來,只要能帶得好,王大虎便會積攢下許多統領的經驗,從低等的什長晉升到士官的日子自然也就是指日可待…
娘親…隊列之中,一個稚嫩且有些瘦弱的孩子仰著脖子問道,關中…是什么地方?會很好么?
會的,會很好的…有吃的,有地,說不得還有牛…婦人喃喃而道,眼中流露出了冀希,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與此同時在另外一處,也有大量的流民。
秭歸。
屈原有賢姊,聞原放逐,亦來歸,因名曰姊歸。
秭歸之處有屈氏,也有一個碩大的莊園。而當下在莊園之外,便是漫山遍野的流民,便是讓屈氏上下都是心驚肉跳。屈氏莊園之內,莊客莊丁,但凡是還能拿得起棍棒長槍的,都站上了莊墻巡邏,即便是如此,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會覺得安全,流民越聚越多,已經讓每個人都害怕之極。這么多半饑半飽的流民在寒風中聚集,稍有不對,就是一場大亂。這成千上萬的人,轉眼之間就能將周遭所有一切淹沒!
到時候,這些流民才不管屈氏究竟是不是屈原的子孫,不管屈氏一家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屈氏的倉廩會被哄搶一空,屈氏男丁會被殺死,婦女會受到凌辱,真要是到了那種時刻,便是生不如死!
屈氏莊園管事站在護院圍墻之上,臉色蒼白的看著不斷涌過來的人潮。這些都是從荊州南郡逃來的流民,衣衫破爛,似乎是將所有能帶的,能找到的都穿裹在了身上一樣,拖沓著,就像是包裹著布條的僵尸。聚集在屈氏莊園之外的流民至少有一兩千人,雖然說人數似乎并不算是很多,但是當下猬集在一處,已經相當有視覺上的沖擊力了。人群之中,有不少死死的盯著莊園,那眼眸之中流露出來的饑餓,還有在饑餓之下潛藏的瘋狂,讓站在圍墻之上的管事眼皮突突的一直跳。
大漢若是社稷穩固,這些人當然不敢做什么事情,但是當下別說大漢了,就連荊州都完蛋了,原本的統治體系對于這一些流民來說,已經失去了威懾力,為了能夠活下去,這些流民會瘋狂的掙扎,將擋在其上的一切東西都撕碎吞噬!
若是這些流民都是普通的農夫倒也罷了,但是眼下荊州襄陽江陵打得亂紛紛,之前的荊州兵卒也未必全數都是戰死或是投降了,還有一些失蹤了,而這些見過血殺過人的兵卒,要是心念一橫…
屈氏莊園也不是什么雄關類型的防御體系,或者說,大多數的莊園防御力都不怎么樣。因為得益于屈原的聲名,所以屈氏在秭歸之處也是頗有聲望,樂善好施,可是沒想到太平時日的這個好名聲,如今卻成了災禍來源。
去屈氏那邊吧,屈氏有錢糧,我這什么都沒有…
屈氏心善,肯定會給吃的,你們看看我,窮得都只剩下糠了…
不是我不給啊,是今年確實收成不好啊…屈氏當年還修了路,你們想想,若是沒錢糧得的話能修么?
去吧,去吧,說不得去晚了也被人吃光了…
滾!這里沒有東西,再來就打死你們!
不管周邊的那些地方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反正當下無數的流民就往屈氏這里涌動而來,漸漸的就有各種聲音喧囂而起,有人說屈氏莊園內有三百石的糧草,可是第二天就變成了有一千石,現在則是變成了有上萬石…
一雙雙饑餓的眼睛死死的盯著,就死死的望向眼前這個墻高只有一丈,里面不知道屯了多少糧米的莊園堡寨。
我們莊里真的沒有那么多糧食啊!屈氏的莊園管事幾乎都快哭出來,真沒有,不騙你們!真的沒有啊!
騙人!要是真沒有糧食,為什么不讓我們進去看看?
對!讓我們進去!
求求屈老爺,發發善心,給我一點吃食罷…
亂紛紛的叫喊聲此起彼伏,屈氏莊園管事渾身上下直冒冷汗,他知道,別看現在這些流民還多少還有些忌憚墻頭上的莊丁莊客的長槍棍棒,但是這樣絕對維持不了多久…
就在屈氏莊園管事苦苦哀求卻沒有任何效果的時候,圍攏在外圈的流民似乎有些躁動了起來,旋即有一隊兵卒像是破開了波浪一般,從流民當中開出了一條路來,走到了屈氏莊園面前。
當前一人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盔甲,鎧甲之上的鐵片呈現藍黑之色,兜鍪之上還有紅纓在空中飄動,鎧甲之下是一身大紅的戰袍,衣角隨著行進在風中飄蕩。手中提著一把吞口環首刀,環首之處紅絹飄飄,烏黑刀鞘之上還有些紅漆作為裝飾。
即便是沒有認旗,這一身的行頭讓屈氏莊園管事依舊不敢懈怠,連忙在莊園圍墻之上拱手行禮:不知哪位將軍駕到?敢問尊姓大名?
大漢當下,銅鐵都是可以充當一般等價物的硬通貨,這一身鎧甲,即便是秭歸縣城之中的縣尉也未必能湊得齊,若是再加一匹戰馬,那么莊園管事怕不是要立刻滾下莊墻來跪拜在地…
王生也是這么認為的,若是能再有一匹馬…對了,現在王生改名了,將生改成了雙,因為他一方面是要和之前的那種生活一刀兩斷,重新在驃騎之處開始他新的事業,另外一方面是他覺得這是他第二次的生命…
免貴,姓王!新改名的王雙哈哈大笑,屈氏家主何在?好事來了!
屈氏莊園管事緩緩的直起腰,臉上原本有些諂媚的笑漸漸的收了起來,腰桿也直了一些:汝現任何職?有何好事?
王雙不由得愣了一下,這前后才一句話的功夫,變化也太大了罷?王雙不是士族子弟,也不清楚其中的規矩,沒張口之前,一身行頭了得,但是一張嘴,頓時就破了功,立刻讓屈氏管事知曉了王雙底細。
王雙頓時覺得有些怒氣,瞪著眼喊道:某奉驃騎麾下征蜀將軍之令前來!令屈氏家主來見!來人,展旗!
王雙身后有人從懷中扯出三色旗幟來,往長槍上一套,然后高高舉起,頓時三色旗幟在風中烈烈飄揚…
莊園管事腿頓時一軟,要不是手扶著莊園圍墻,怕不是一下子便攤倒掉下去,好漢,莫要開玩笑…
那個跟你開玩笑!王雙指著三色旗幟,大喝道,你眼瞎了啊?沒看到這是什么?!少啰嗦!動作快些!
莊園管事吞了口唾沫,覺得腦袋嗡嗡作響。
雖然說秭歸之處偏離中原戰場,若不是荊州這一次動亂,也少有什么刀兵之事,但是這么多年下來,中原河洛北地一帶的戰事,多少也是知曉一些。
大漢驃騎如同奇跡一般的崛起,轉戰南北,有人說驃騎麾下都是兇神惡煞,也有人說都是好漢英杰,但是不管怎么說,對于驃騎軍隊的戰斗力都是有一個基礎論調的,就是比大漢一般的郡兵強悍數倍…
猛然之間聽到了這個消息,莊園管事臉都白了,再看看莊園墻外的王雙等人,看著這些兵卒站在成百上千的流民之中卻依然自若的神情,不由得吸了一口氣,不管是真是假,多少也是要稟報家主的,因此莊園管事就說道,好漢稍等…某這就去稟報…
莊園之中,屈氏家主屈成雖然坐在廳堂之內,看起來似乎安穩,但是實際上臉色發白手腳發抖,他已經派人向秭歸縣城當中的縣令求援,但是幾天過去了,什么消息都沒有,只有莊園之外的流民越來越多,情緒越來越不穩定…
家主!
莊園管事氣喘吁吁的趕了過來,嚇了屈成一跳,流民怎么了?要動手了么?
呃…莊園管事緩了口氣說道,這…這倒還沒有…
呼…屈成煞白的臉上多少開始有些血色,明顯松弛了不少,哆哆嗦嗦端起了桌案上的茶水,那么…又是何事?
大漢驃騎將軍遣人來了…莊園管事低聲說道。
咣當!屈成手一抖,茶碗拿不住,掉落在廳堂之內的木地板上,暈染開一大塊的茶水印跡,就像是潑灑出的血跡一般,讓屈成頓時覺得有些頭昏眼花天旋地轉,什…什么?!
大漢驃騎…啊?家主?家主!莊園管事還沒有說完,就看見屈成眼一翻,歪歪斜斜向后就倒,嚇得頓時大叫起來,來人啊!家主暈倒了!
頓時一片亂哄哄…
莊園管事也是有些手足無措,莊主屈成身體不怎么好,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是在這樣的節骨眼上…
這門前不僅是有上千的流民,還有不知真假的大漢驃騎兵卒,這要是沒個人拿主意,這可真就是大禍臨門了!
怕不是天要亡屈氏不成?
德叔…就在莊園管事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略顯得有些稚嫩的聲音在其背后響起,外頭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莊園管事連忙轉身,啊,公子,這個…
父親大人現在不能理事…屈成之子,屈晃說道,等父親大人清醒過來,會不會耽擱了?若是事情緊急,便先跟我說就是…
莊園管事略微遲疑了一下,但是很快的就將莊園之前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驃騎將軍麾下?屈晃皺著眉頭,走,去見上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