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之后,又是朝會之期,群臣畢集。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小黃門高聲喝道。
在短暫的沉寂之后,荀彧捧笏啟奏:當朝司空,領冀豫兵事曹公昨日有表,云漢水三日雖為幻象,然眾者皆言其過,自覺有負天下,懇請天子降旨,去其三公之職。臣不敢妄自批復,特轉陳于陛下,司空此表,該當如何答復啊?
群臣聞言,莫不是齊齊一震。
這是怎么回事?
原本以為這個事情就這樣被壓下去了,沒想到現在又被翻出來了?而且關鍵還是曹操的心腹荀彧親自說出來的?
難道說曹操他也覺得要免三公?
劉協不禁吃了一驚。原本他也一度想過,是不是借這個機會,削一削曹操,但是因為這一段時間曹皇后居中調劑,他和曹操的關系似乎融洽了不少,也就沒有堅持要因為三日復于漢水而罷免曹操,但是沒想到現在曹操居然自己提了出來,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回復…
一直以來,劉協雖說居于宮中居多,少管國事,但是總就是有一個夢想,也是朝堂上下都知道的,他想要有朝一日可以乾坤獨斷,得掌大權。就像是許多夢想在現實面前都會碰得稀碎一般,在大多數的時候,即便是曹操不在朝中,也是群臣先商議好了,最終才會稟奏劉協。劉協的話,其實作用不大。
雖說皇帝稱之為天子,但是有點AC數的都明白,所謂天子不過就是一個特別一些的稱號罷了,就像是某民的之稱號一樣,有用的時候自然有用,沒用的時候么,還不如一塊豆腐實在。
再加上有漢一來,皇權相權的紛爭就沒有停歇過,外戚宦官士族誰都想要主導權,即便是權柄再穩固的皇帝,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專斷自為,完全不聽群僚意見的…
即便是漢武帝,跋扈了一生,到老的時候也是低下頭,婉轉的表示自己可能有那么一丁點地方做得不是很好。
至于光武之后,君權更是遠不如西漢,至于三國歸晉之后,君權方面,更是一塌糊涂,簡直就如面團一般,隨意被人揉捏…
若說劉協對君權旁落毫無芥蒂,當然是不可能的,要不然之前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和曹操掰手腕了。任何一名天子都會以為自己理論上應當獨掌大權,就像是每一個小孩都會有認為自己是天下最聰明最美麗,旁人都要讓著自己的一段中二時間,或長或短而已。
劉協和曹操之間,一度如同水火,現在多少算是雙方都有些護著面子,沒有繼續撕扯下去,但是現在,劉協也有些遲疑,曹操這個表章,究竟是什么意思?
曹操服軟了?認輸了?
劉協對此一時間不免心情復雜了起來,我該怎么表態才好呢?平常都是你們拿定了主意,形式上請我批準,如今你們心里怎么想的,一句都不透露,上來就要我表態?我該怎么表態才好?我的表態若是合乎了你們的心意,那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君臣和樂融融,說不定你們還會贊頌幾句堯舜之資,可倘若我的表態不合你們心意呢?
無奈之下,劉協只得把皮球原樣踢回去:荀卿之意若何?
荀彧心中自然是有些計較的,但是他也并不直言,只是微微側身,半轉向了后面的其余大臣,還當群賢共議。
朝堂上一片安靜,就連粗一些的呼吸聲都似乎可以聽得見。
劉協拿不準主意,其余的大臣更是一時之間難以摸清曹操和荀彧的想法了,所以都沉默著,不說話。
最后還是侍郎宣靖站了出來,打破了沉寂。
臣以為,既然司空自請而免,當可行也——昔日長虹貫于堂內,亦是免太尉,可為舊例。同時宣靖也自己留了退步,然,此事重大,當以陛下圣裁為是。
又有侍中薛接口說道:宣侍郎所言甚是也,天有征兆,豈可等閑視之?如今天下紛擾,方有此兆,若是可穩民順意,自然最好。更何況即免三公,曹公依舊得領冀豫之事也,并無妨礙,以一職免天下悠悠之口,得以事專,除免后議,未嘗不可。
劉協聽了,又轉頭問眾人,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其實忽然變成現在這樣,劉協心中不免也有些意動。
有了之前的模板,又有了天子這句話,群臣便即陸續發表意見,但從他們的口中,表面上似乎聽不出太明確的傾向性,但是因為曹操和一些曹氏將領,還有一些重要的臣子都并不在朝中,所以眼下大臣們的發言就就漸漸的可以歸結成兩點,一,天有異常,之前么也有這樣的慣例,免三公可以讓事情平息;二,但是要不要免,也是兩可,具體還是陛下自己決定。
而從始至終,荀彧都沉默著,什么話都不說。
劉協的小心臟撲通撲通的跳著,有心想要借這個勢頭當即拍板,但終究是覺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對,于是乎忍了又忍,最后才說道:今日時辰不早,各位愛卿所言,多有未盡之意,不妨各自上表,詳敘此事…
結束了朝會,荀彧回到了司空府,坐下之后,取了水飲,也是一言不發。曹操此舉蘊含的意思,荀彧多少也是能猜測得出來,但是問題是荀彧認為曹操這樣做并不好。
人心,是最經不起什么考驗的啊…
原來或許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左考驗,右檢測,最終便是沒有問題也有問題了,小問題也變得大問題了。
然而很顯然,曹老板卻很喜歡考驗人心。
今天朝堂之上,最先發言的是宣靖,而宣靖與同郡人劉表、張隱、薛郁、王訪、公緒恭、劉祗、田林為八交,或謂之八顧。所以這個事情,真能算是宣靖的持重之論么?背后的意思還用得著明說么?
呵呵…劉曄搖了搖頭,慢悠悠的也是喝水,喝了半天之后,忽然臉色一變,捂著肚子,說道,哎呀,某忽覺得身有不適…
荀彧瞄了劉曄一眼,眼神動了一下,若是不適,便多休息…
劉曄連連點頭,然后告假而出,出了司空府便急急叫隨從抄近路趕著回家。
然后就在劉曄走了不久之后,有個小黃門就到了司空府當中找劉曄,然后聽聞劉曄身體不適早早就回去了,不由得愣在了當場,然后又趕忙掉頭去劉曄家中,依舊是吃了閉門羹回來稟報給劉協。
身體不適?劉協挑起眉毛來。這騙鬼呢?剛才不是才看到么,活蹦亂跳的那么大的一個,現在說身體不適就身體不適了?
知道了…劉協擺擺手,下去罷…
小黃門低著頭彎著腰,小碎步退了下去,似乎也將最后一些人氣給帶走了,只剩下了一個空空的大殿,就像是大漢當下的空殼子。
劉協的目光不由得略微偏轉到了一個方向,那個位置是曹操在大殿當中的位置。
曹操的身高不高,而且又是在丹階之下,按照道理來說,劉協所在的寶座之位,要比曹操的位置更高,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劉協依舊能感受到從那個方向上傳來的壓迫感。
三公…呵呵,三公…
劉協輕聲念叨著,臉上的神情也變幻著,忽悲忽喜。
夕陽落下,余暉灑落在大殿之中。
劉協緩緩的向前伸出了手,細長的手指向前伸展,但是最終距離陽光還是有很長的距離,什么都沒有觸摸到…
三日復現于漢水之上,在許縣鬧得沸沸揚揚,但是這個消息,傳遞到了長安的時候,都已經是六月接近中旬了。或許是斐潛之前在青龍寺大論當中狠狠打擊了一番的讖緯之書,或許是對于天有三日的所謂征兆,關中士族心中老早就有了些計較,又或是這種背鍋俠怎么也輪不到驃騎身上來,所以所謂三日之兆,并不像是山東一般沸沸揚揚,反倒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資一般,若有若無。
因為這些關中士族有更為關心的事情,就是他們自己的田畝,情況有些麻煩。
驃騎將軍斐潛這些時日常常前往軍營去查看士卒訓練,也順便去看即將到來的農田收獲情況。整體而言,今年的秋收不是很理想。受災的面積太大,導致后續補種的效果強差人意,除了那些斐潛直轄的屯田尚可之外,很多關中士族一開始有些大意,后來雖說有些人見勢不妙亡羊補牢,然而多少有些晚…
不過這也是在預料之中的事情,所以斐潛這一段時間都在視察關中軍備,關注兵卒訓練情況,有時候也會和基層的兵卒吃一兩次的大鍋飯。
當然,對于如今已經是身處高位的斐潛來說,大鍋飯的味道確實不怎么樣,但是偶爾這樣收買一下軍心,倒也是劃算的,當然也不能天天去做這樣的事情,否則就不是收買軍心,而是擠兌將校了。
于是乎,斐潛回到自家府邸之前的時候,手中還拿著水囊時不時的潤上一口。沒辦法,大鍋飯的麥飯實在是太粗糙了…
一般來說,要是時辰還早,斐潛就會選擇走正門,去政事堂坐一坐,但是現在天色比較晚了,也就沒有再跑去政事堂了,而是到了自家的西側角門之處入府。畢竟斐潛也清楚,不管是古代現代,身為領導,最為惡劣的事情之一,就是快下班的時候才出現在公司,然后搞著要開會,要加班什么的。
然而在側門之處,卻停了一輛牛車,樣式普通,平日里面一般是普通官吏所用。斐潛一邊翻身下馬,一邊問道:何人來訪?
值守的管事連忙躬身回稟:是百醫館的淳于氏…
淳于氏?斐潛愣了一下。
斐潛設立的百醫館,淳于氏擅長的便是婦幼科目,難道說斐蓁生病了?斐潛心中不由得一跳,便問道:府中何人有疾?
管事低著頭:乃夫人召之。
嗯?斐潛眉頭一皺,心說難道是黃月英生病了么?不會吧,我今天早上離開的時候,瞧著她還好好的,紅光滿面,活蹦亂跳的,毫無病態啊…當然,也說不定是什么仆役、婢女生病了吧,身為主母,幫忙叫個大夫來看看,這也很正常。
只不過淳于氏基本上算是專科醫生,若是普通病癥,一般也不叫淳于氏,莫非內院之中有人生病了?
于是斐潛邁入府內,匆匆直奔內院而去。才到了院門之處,就見黃月英正陪著淳于縈出來,見到斐潛,淳于縈急忙施禮,脆生生的說道,見過驃騎。驃騎大喜。
哈?斐潛愣了一下。
淳于縈笑了笑,在下告辭…然后轉頭又和黃月英示意了一下,便是走了。
這個…斐潛看著淳于縈遠去,然后轉頭看黃月英,這個…是什么事?
黃月英皺了皺鼻子,哼了一聲,然后一邊往里面走,一邊說道,什么這個那個的,還不是你的事?
斐潛有些吃驚,你又有喜了?
黃月英停了下來,什么叫「又」?
哎,不是,我歡喜的口吃了…斐潛果斷否認,你有喜了?
黃月英拉著斐潛,往一旁走,不是我,是你家的蔡妹子…開心么?嗯?
什么你家我家的?
斐潛雖然心中嘀咕,但是也不敢說出來。這就像是父母吵架的時候,孩子混賬起來都是你兒子你女兒,好的時候自然都是我閨女我小子的…
而且這話也不好回應,說開心么,似乎不太好,說不開心么,也好像不合適。
所以斐潛干脆裝傻,嘿嘿笑了幾聲,不答話。
淳于醫師早上就來了,先是號了脈,說是已經受孕二月了…方才是淳于醫師之女又來交待些注意事項…黃月英也沒有非要斐潛回答的意思,一邊往蔡琰的院子走,一邊說道,我已經讓人多去準備了…不過還是要再去采買一些…反正吃穿用度你不用操心啦…嗨,肯定比我自己生的時候還要照顧得更好…
有勞夫人了…斐潛砸吧一下嘴,略有些尷尬的說道。雖然說作為穿越黨,有誰不想渣,但是大多數人只想著渣的過程,面對渣的結果的時候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從前斐潛對生子這個事情其實也并不上心,然而自入長安,權傾天下,基本上來說事業上大體上進入了穩定的上升期,尤其圍繞著他的政治小集團也逐漸成型,日益完善。在這種情況下,就不能不考慮繼承人問題了,甚至就連黃月英自己都有些著急,連帶著老丈人黃承彥都是跳腳…
之前黃月英年齡小些,斐潛自然有時候下意識不免收著點,而蔡琰么,算是熟透了的,當然就開發出許多新成就來,結果沒想到這么快受孕了,斐潛這心中,一時間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滋味。
淳于醫師說,八成是男孩…這樣也好,要不然蓁兒也有些孤單,沒個玩伴…黃月英還在絮絮叨叨,行了,你進去罷,我…我就不去了,還要去準備準備…
淳于縈,不是,黃月英應該是說淳于圭,這號脈還能號出男女來?這才幾個月?嬰兒的男女特征都還沒有罷?這都能號出來?難道說是人型B超機器不成?
我先過去看看…斐潛站在院門之處,握了握黃月英的手說道,等下再來找你…
黃月英略有些不屑的抽出手來,擺了擺,臉上似乎毫不在意的樣子,但是真見到了斐潛走進了蔡琰的院子,嘴角還是沒忍住撅了一下,然后大眼睛有些霧蒙蒙起來,站了片刻才轉身而去。
斐潛走到了蔡琰院中回廊之處,便見到廳中的蔡琰,已經換了一身寬松的衣裳,似乎也有些軟綿綿的斜靠著,見到斐潛前來,便要起身,口中還說道:不知夫君歸來,未能相迎…
斐潛趕忙上前,扶助了蔡琰,說道:這個時候還相敬如賓作甚?好好歇著才是正經。不過怎么兩個月了才發現的?
懷孕的前三個月算是比較危險,是容易導致流產的時間,只不過斐潛這邊多少生活條件還算是相當可以了,一來不管是黃月英還是蔡琰,都不需要負擔沉重勞動,第二在吃穿用度上也比一般人要好很多,所以正常來說,不會像是大漢普通農夫農婦那么的高風險。
大漢平均年齡四十歲,這個可是不分男女的,男性多半是因為戰爭或是勞役,而女性則多數是死在了生育這個事情上。
蔡琰將手放在了小腹上,似乎在感受嬰兒的動作,其實這個時候體型什么的也根本沒什么變化,嬰兒也不會做出什么動作來,只是心里上覺得好像是有個生命體而已,不知是男是女…
斐潛笑道,男孩女孩都是一樣…
怎么能一樣?蔡琰忍不住白了斐潛一眼。
斐潛大笑道:你也是糊涂了,如今既立女爵,又有女官,男女之嗣不是都一樣?且生男生女,原不是婦人之過…譬如種地,所得是麥還是豆,豈可不責下種的農人,卻怪田土?切莫憂慮太過,反倒是影響了胎兒…
斐潛又是做了一番的思想建設,然后蔡琰才不再憂慮胎兒男女這方面的問題。
只不過斐潛這邊不在意,奈何其他好事者不會不在意,甚至還有人偷偷開了局,以蔡琰所生男女來作為賭注,讓斐潛多少有些啼笑皆非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