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以名教人,士族上下都是崇尚名譽,朝廷選仕也是“徒因眾譽”,因此有一個好名望相當的重要,甚至有人不惜想盡一切辦法進行沽名釣譽。而這一切的源頭,并非是這些士族子弟,也不是皇帝,而是浮華交會之風。
一個王朝的風俗,往往可以看出這個王朝的興衰。
有漢以來,首先注重黃老之道,進行修養生息之后,民眾開始富足起來,漸漸的就溫飽思,進入了舍本求末的階段,為了追求奢華的生活什么都干,反正一切都是為了錢,只要能賺錢什么都行,崔寔《政論》中說“農桑勤而利薄,工商逸而人厚,故農夫輟來而雕鏤,工女投杼而刺文,躬耕者少,末作者眾”,天下民眾開始全數追逐利益的最終結果,便是奢靡之風越發的盛行。
東漢朝堂之上并非沒有察覺,而是從明帝開始,就不斷的下發抑制奢華的詔令,但是因為社會上層都已經是習慣,喜歡上了奢靡的生活,區區一些詔令能干什么?
上行下效,為了保持奢靡生活需求,遠遠比普通百姓有更多知識和信息的上層建筑的人員,便開始想方設法的搜刮民間財富,從而導致了更多的普通百姓賴以生存的生產生活資料被搜刮而走,從而最終累積到了漢末當下,整個社會的畸形狀態。
因此當荀諶建議斐潛開始重視揚名立萬的時候,斐潛原則上是同意,但是也有他自己的考慮,沉吟了片刻之后說道:“名望之事,汝可安排一二,然切勿舍本求末,相邀太過。矣知弘農楊氏,亦是名滿天下,而今觀之,躊躇難行,便可知矣。”
荀諶點點頭,說道:“主公所言甚是,名望雖好,仍需實才也。不過當下浮華之盛,主公欲揚名天下,亦需通貝修好清談之士也…”
啊哈,這是漢代水軍的意思?
斐潛琢磨了片刻,便同意了,畢竟這個時代,并沒有什么互聯網,鄉野之間絕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口口相傳,收買一些清談之輩來替自己揚名,花些錢財而已,也并非不可。
不過么…
“吾等取仕,需先求其才,方論其名。以名取人,多名實不相符,求貢不相稱,在其位不以選舉為憂,行督查不以發覺為負,庶官多位非其人,閣臺失選位于其上,州郡輕舉位于其下…”斐潛看著荀諶說道,“寒素清白,濁如泥垢,高第良將,怯弱如雞,若是如此,便失本意矣…”
荀諶拱手應答道:“謹遵主公之意。”
“此番征戰,陰山可有影響?民眾安置如何,秋獲怎樣?”和漢代大多數的士族子弟不同,對于名聲這個事情,斐潛是覺得可有可無,要不然也不會那么久都不再名聲上做什么文章了,他還是更看重實際的這些人口糧食等方面。
在很多時候,正是因為斐潛的務實性,和普通士族子弟完全不同的特性,才更加吸引人,就像是曹操,前一些年為了追求名聲,也是做了一些傻事情。
陰山是下一個產糧區域,并且也是重要的養馬地,雖然斐潛已經從荀諶那邊得知了於夫羅被馬越張濟盯著,暫時沒有什么舉動,但是不代表就可以掉以輕心。
“陰山左近,一切尚穩,文正于河西,多有兼顧,今秋秋獲,當無礙矣…”荀諶笑著說道,“陰山之下,水道交錯,相互勾連,免開鑿之苦,實乃上佳之地也,奈何氣候使然,唯得一歲一獲,多少有些可惜…”
斐潛說道:“如今戰亂漸起,流民甚眾…此番俘獲弘農河東之民,皆發至西河、陰山,令文正統一安置…”
荀諶應下。
又聊了些其他事項,最后斐潛才說道:“城中傳謠,不知友若可有聽聞?”
荀諶沉默了片刻,說道:“某已令人徹查…聞喜裴氏曾與某言,似乎是趙子協所為,不過…”
“不過什么?”斐潛皺了皺眉頭。
荀諶看了斐潛一眼,拱手說道:“趙子協乃鄭公鄭康成之徒,亦獲學宮論政之魁,于學宮之中,多有聲名,若是捉拿,未免有損…另恐有同黨,故而某意暫緩,徐徐圖之…”
現在守山學宮正處于風雨飄搖的時候,蔡邕之死的影響還沒有消除,若是再抓了趙商,再被有心人加以利用,對于守山學宮的無疑就是雪上加霜,若是守山學宮丟失了在士族子弟當中的名頭,也就失去了其存在的大半意義。
抓捕懲治趙商,不是不可以,而是最好不要跟學宮牽扯上什么關系,也不要因為和針對斐潛的謠言牽扯到什么,畢竟有些事情以訛傳訛,并不是三下兩下,甚至砍幾個人頭就能消除的…
“趙商,趙子協…”斐潛閉上眼,喃喃的念叨了一下,調取腦海當中趙商留給他的印象,然后睜開了眼,說道,“既如此,某知矣,此事汝無需為難…”
荀諶不明所以,但是既然斐潛這么說了,自然也就應下。
“子初…”斐潛看著荀諶離去的背影,忽然招呼在堂內護衛的黃旭說道,“你還記得當初在陰山,子龍繳獲的鮮卑人的那一根五彩權杖?”
黃旭愣了一下,眨了眨眼,說道:“是,還有些印象。”
“嗯,你去后院,找內府工匠,仿做一個出來…”斐潛微微笑了笑,說道,“你親自去辦,別讓他人知曉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平陽城中忽然開始有人神神秘秘的傳聞,說是在城外發現有人在淫祠之中,用血肉白骨在做祭祀,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相當聳人聽聞。
淫祠并非是什么淫穢場所,而是不入正神的祠堂廟宇,不在名山大川,也不是帝王圣賢的祠廟,或是為一些不知名的,為不在朝廷認可的人或是動物,或是事物祭祀的,都算是淫祠。但是所謂淫祠是針對于官方指定的那些寺廟道觀祠堂而言的,至于對于淫祠當地的百姓,多半不會認為他們每日去敬獻拜貢的地方,是一個淫祠。
淫祠在民間非常多,也不需要太多太好的場所,甚至一塊石頭,一片河灘,搭上一個草棚子,都可已成為淫祠的場所,祭祀的也是五花八門,什么都有。
就比如棗祗,也有幾個專門祭祀他的淫祠,也就是他個人的長生祠。因為棗祗在平陽一代,確實是為了農桑之事,勞心勞力,這些受他恩澤的百姓,也就自發的為其立祠,表示敬仰。
漢代,這些神秘主義的東西相當受普通百姓的歡迎,不需要多加推動,才不到一天的功夫,全城就已經是傳遍了,還有多個版本的出現,但是同樣都是鮮血淋漓的描述,人心多少有些浮動起來,有人說是在招旱魅,有人說是在請瘟神,還有人甚至說是在養五鬼的,反正嘰嘰咕咕說什么的都有,就沒有人說是好事的。
當然,和血肉白骨相關,能是什么好神靈?
再加上前一些時間發生的關中瘟疫,河洛蝗災,最后便演變成為了這些瘟疫和蝗災,竟然是人為的,是有人在請了瘟神降臨,所以才會導致這樣的災害…
言辭鑿鑿之下,秋獲又即將到來,很多人就擔心平陽城也會不會同樣爆發瘟疫或是蝗災什么的,這個事情自然是相當的可怕,畢竟關系許多普通百姓自身生死的問題,于是乎斐潛和蔡琰那點事,也就從熱搜榜單之上跌落了下來。
就像是后世平頭老百姓,每天樂滋滋的看著娛樂圈鬧騰下飯,但是一旦開始謠傳什么流感什么輻射,立刻色變,畏懼如見虎一般,還有誰會關心某個女明星或是男明星褲襠里面的那點事?
平陽城內也算是反應迅速,貼出了安民告示,街道之上巡弋的城檢也多了起來,凡是有些服裝行為不妥的,便立刻上前緝拿詢問,罰了不少人,也抓了一些游手好閑的地痞什么的,一時之間多少有些風聲鶴唳之感…
眼見夕陽漸漸落山,因為周邊謠傳太盛,導致平陽城中這兩天提前一個時辰宵禁,晚脯之后大街之上便嚴禁閑雜人等溜達…
北城校場處,不知何時,斐潛已經坐鎮這里,對著軍校唐熀說道:“既然都準備好了,那就開始吧…”
趙商這兩天多少有些揣揣的,除了出門點卯應付差事之外,基本上都窩在自家的住宅當中,生怕露出什么破綻出來,也在不停的琢磨著怎樣才能抽身出來,脫離險境。雖然上了一個冊子,請令至陰山再次巡查胡人教化之事,但是這兩日或許是堆積的政事太多,一直都沒有批復,也就沒有了下文。
要說單獨逃走,趙商還不敢如此放肆,倒不是因為其他,而是征西將軍斐潛帶回來不少兵馬,現在一部分駐在校場,一部分則是在城外,要是自己貿然出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趙商自己住的地方,不僅僅是趙商一個人,還有趙商的十余名護衛,七八個仆人,兩三個使喚丫頭,一兩名的燒火婦人,這還算是少了,要是正兒八經的士族子弟,動輒仆從都是二三十人,可見奢華之風已經成為了一種常態,不可避免的影響了所有的人。
趙商這些護衛,只有幾個是原本他自己帶來的,其余都是來到了并北之后招募的,反正并北漢子多數都有豪氣,甚至有時候表現得有些匪氣,在當下胡漢混雜之下,動手要過人命的也有不少,更何況在趙商手下,多少也是有了些官身味道,因此招募些亡命之人也不難,這幾日看趙商的臉色都不是很好,這些護衛也就都收斂了些,就連行走都放輕了一些…
“嘩啦嘩啦”,一陣嘈雜的聲音傳了過來,似乎多人在行走跑動的腳步聲,從街道之上傳來。
“破門!”院門之外有人沉聲喝道,嚇的趙商院內的幾名護衛面面相覷。
“轟!”
“轟轟!喀拉…”當即院外就有人提了撞木,趙商庭院又不是什么軍事要塞,三下兩下就被轟開了院門。
“汝等何人!啊…”院中的趙商護衛下意識的上前問了一句,卻被沖近來的兵卒直接幾刀砍翻在地!
軍侯唐熀沖進院內,高聲喝道:“經查,趙氏行巫蠱之術,作祝詛之事,即刻緝拿!”
雖然趙商招募的護衛,多半手上都沾染了些鮮血,也有個別人是鄉野間小有聲名的兇悍之人,但是在配合默契的兵卒面前,又處于狹小的院內,再多的花架子也是騰挪不開,剛剛甩了一個漂亮的身法,還沒等站穩,迎面就是十幾根長槍扎過來,擋了一根擋不住十根,幾乎是轉眼之間就被砍瓜切菜一般,當場送命。
趙商此時都懵了,聽了軍侯唐熀的喊話之后,只聽到自己手下臨死之前慘叫連連,嚇得一個哆嗦,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幾步竄到后院,下了后院的角門的門閂,推開就往外跑…
才跑了兩三步,趙商站住了,腿肚子一軟,癱坐在地上。只見后院小巷之內,已經是站滿了人,目光炯炯都盯著他,就像是看著一個作怪的小丑一般。
“某冤枉!冤枉!某何來巫蠱之術?某乃堂堂巡風使,又怎會行如此齷齪之事?”趙商一邊往后挪動,一邊叫喊著,“冤枉啊!一定是錯了,錯了!你們找錯人了!某沒有做巫蠱之事,沒有啊…”
趙商叫著,卻無力反抗,被幾名兵卒攏肩頭困二臂,綁在了地上。
“沒有?”此時軍侯唐熀已經帶著兵卒殺透了過來,到了后院之中,聽聞趙商不停的在唧唧咕咕,不由得冷笑了幾聲,隨手將從趙商房間之類查抄出來的弩機扔到了地上,“那此物是什么?!”
雖然世家大族擁有弩機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但是至少在官府明面上,還是嚴禁民間藏有弩機的。
“這…”趙商眼珠子一瞪,這不是藏在床榻之下隱蔽之處么,怎么這么容易就被找出來了?可是他沒有想著,院子就那么大,一下子涌進這么多人,就算是別說床榻之下,就是房梁上也都搜了一個遍。
“某…某乃巡風使,巡弋北地,路途不寧,此物乃用來護身…”趙商臉色蒼白,但是依舊強自辯解道。五只弩機,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若是搪塞也可以勉強搪塞過去。
“軍侯!軍侯!找到了,找到了!”又有一名兵卒提著個五彩斑斕的的木杖,就像是抓著一條五彩毒蛇一般,丟在了地上。
“這,這不是某的,不是某的…”
趙商瞪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急切的爭辯著,可是還沒有等他說完,忽然又聽到院中一人高喊著,舉著一個拇指大小的玉石瓶子跑了過來,“軍侯!又于書房之內,尋得了此物!”
趙商一見,臉色“呼”的一下,慘白如雪。這個瓶子,是之前趙商在太原,查抄王晨之時,從王晨家中起獲的,也不知道當時怎么想的,反正這個瓶子趙商沒有銷毀,而是留了下來,結果萬萬沒有想到,竟然在此時被一同查抄了出來…
唐熀接過,打開瓶塞,聞了一下,眉頭頓時緊緊的皺在了一起:“鉤吻?!好大的膽子!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