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注定一生孤獨,就算是睡時床榻美人環繞,醒時帳下文武濟濟,依舊是孤獨的,曹操的孤獨從他為政的時候開始,一直綿延到了當下。
曹操緩緩,一步一步的向前,身后,是他的屬下,亦步亦趨。而在曹操前方,左右,都沒有人,所有前進的動力,都只能是曹操自己。
就像是當年初登官場。
曹操年少的時候,中二也是常有的,矛盾也伴隨著他一同成長。曹操自卑,所以自傲,在普通人眼中,曹操是侯爺之后,身邊都是類同于袁紹之內的高等衙內,但是在袁紹等人的眼中,曹操就只是一個跟班而已。
閹賊之后。
這四個字,從小跟著曹操,跟到了現在。
出生在何人之家,難道可以自己選的么?出生在什么地方,難道就是自己一輩子的原罪么?父輩祖輩的那些事情,就一定要兒子孫子去償還么?
曹操原來以為可以改變旁人的觀念,可以憑借自己的努力更新原有的印象,但是很遺憾,在雒陽擔任城門校尉的時候開始,曹操就漸漸的意識到,就算是他做了什么,一樣改變不了旁人對他的非議。
他打了宦官蹇碩的叔父蹇圖,然后最難處理的雒陽北部官宦之區,原本的亂象頓時京師斂跡,無敢犯者,但是宦官頓時視他如叛徒,士族子弟看他像傻子,曹操明白了,不是做了好事,就一定有好結果。
曹操被明升暗降,到了頓丘擔任縣令。
這一次,曹操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沒有做,老老實實的做縣令,穩穩當當的收賦稅,但是曹操的堂妹夫,濦強侯宋奇被宦官誅殺,曹操也受到牽連,二話不說就被免去官職,只能是灰溜溜回到家鄉譙縣閑居。曹操明白了,循規蹈矩做事情,只求安穩不求其他,一樣沒有好結果。
自己一個人做,不成,那么找人,或者說讓旁人來做,行不行?那么誰有最大的權柄?誰能做這個事情?曹操當時認為,只能是天子。
當曹操重新返回朝堂的時候,曹操上書陳述竇武等人為官正直而遭陷害,致使奸邪之徒滿朝,而忠良之人卻得不到重用的情形,言辭懇切,但沒有被漢靈帝采納。爾后,曹操又多次上書進諫,雖偶有成效,但收效甚微…
然后呢?
曹操仰頭看著丹階之上的寶座,默然無言。
曹操不是不愿意相信別人,而是他不知道應該相信誰!
又有誰值得相信!
曹操不由得想起了劉備,他和劉備有些地方很像,曹操也想起了斐潛,其實斐潛做的一些事情也是曹操想要做卻做不了的…
恭迎陛下!
劉協在小黃門的引領之下,登上了丹階,坐上了寶座。
曹操帶領百官向劉協行禮。
似乎是自己的錯覺,曹操覺得這一次劉協停頓的時間比往常要多了那么兩息,但是很快,劉協的聲音就在大殿之上蕩漾開來,眾愛卿,平身!
是的,眾愛卿,平身,但是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么眾,什么平!
曹操站了起來,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目光毫不退讓的和劉協投來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劉協不由得有些退縮的下意識回避了一下,旋即有些惱怒的重新看了回去,卻發現曹操早就將目光已經轉開,看向了其他的官員,而其他的官員在曹操的目光之下,也都像是一只只的,縮起了腦袋。
…劉協默然。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小黃門的嗓音,洪亮的在大殿當中響起。對,洪亮的,皇帝也是人,有誰會喜歡一個陰陽怪氣的嗓子在身邊刺激自己的聽覺?所以正常來說,宣讀詔令等事務的傳聲宦官,首要條件就是口齒清晰,聲音洪亮。但是聲音的洪亮并不能代表內心的敞亮,在黃門宦官的這一聲之后,眾人的目光都不由得集中到了曹操身上。
曹操緩緩的正坐起來,挺直了腰桿,聲音緩慢且有力量,就像是平日里面一樣,似乎絲毫都沒有受到斐潛人馬的影響一樣,啟稟陛下,驃騎人馬乃欲獻虜,非攻討殘害陛下也,陛下勿須憂慮。
劉協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說什么好。這,話居然還能這么說的么?
愛卿欲何如?劉協忍不住問道。之前還打生打死,現在轉頭過來又說是小事情,不用憂慮?
曹操笑了笑,說道:此事,易爾!且問陛下本意就是!
本意?劉協愣了一下。
曹操卻沒有繼續進行解釋,而是示意讓一旁的其他人上報了一些需要劉協點頭的,又不是很關鍵的事情,然后就基本上結束了這一次的朝會。
大會議論小事,小會討論大事,人越多,便越是繁瑣,這一點,不管是古今中外都一樣。朝會不是重點,也討論不了重點,更多的時候朝會就是一個通告,亦或是一個表決場所而已,至于更多的事情,是在朝會之后的才討論出來的,劉協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下了朝會之后,也沒有立刻就換掉沉重的冕服,閉著眼,一邊靜靜養神,一邊等著。
果然過了沒有多久,小黃門趨進下拜道:司空求見…
宣!劉協睜開了眼,他準備要借這個機會,好好跟曹操談一談。驃騎將軍斐潛的到來,在劉協的感覺當中,就像是無形的腰撐一樣,讓他的腰桿可以更直一些,口氣也更舒暢了一點,更何況據說就連曹操都抵擋不住驃騎的兵鋒,那么曹操還能再保持之前的氣焰么?
劉協看著曹操走了進來,看著曹操的身影在大殿燭火的照耀之下拉得很長,看著曹操一點點的低下頭,似乎心中涌起了一種快意,老賊,亦有今日!
雖然劉協很想要講這句話說出來,但是最后歪了歪嘴,這幾個字在喉嚨里轉悠了一圈之后,出來的卻是,愛卿平身,賜座。
謝陛下。曹操語氣平緩,行動絲毫不亂,似乎完全沒有受到這一些天來驃騎將軍所造成的任何影響。
劉協在等著曹操先開口,而曹操卻看著大殿之內的橫梁。
劉協忍不住,也是抬眼向上看去,耳邊也終于是聽到了曹操的話語,修建此殿之時,陛下方至許縣,公倉之中并無合用大梁,乃荀氏太公獻其珍…
(¬_¬)?劉協一時間搭不上話。
此磚,需密窯燒造,采濱水之土,合工百計,模以制之,成者,不足其半…曹操繼續說道。
劉協垂下眼瞼,看著起先他也毫不注意的那些青磚。
陛下,可知何為小康?曹操忽然蹦出來這么一句。
小康?可惜劉協不是穿越人士,否則定然也會認為曹操是不是被什么附體了,想了半天之后方說道,民亦勞止,汔可小康?
曹操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陛下可知昔者仲尼與于蠟賓,言及何事?
劉協皺起了眉頭,似乎隱隱約約猜測到了曹操要說一些什么,這個…
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曹操聲音低沉,在大殿之中滾動著,就像是隱隱的風雷,禹、湯、文、武、成、公,未有不謹于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
劉協盯著曹操,說道:司空不妨直言…
哈,何謂小康?天下無大同,唯有求其康!曹操斬釘截鐵的說道,如今社稷動蕩,罪歸何人?如陳年積弊,只可徐徐而治,豈容虎狼之方?
劉協冷笑了一聲,說道:司空之意,之前種種,便是和煦手法,溫潤藥方了?
曹操也是笑了,笑容也漸漸變冷,說道:陛下可知光武為何定于雒?非居于雍?陛下于太廟之中,拜于光武案前,可有稟明欲棄祖宗基業乎?
大膽!劉協怒而立起,愛卿若能相輔,則厚之!不爾,亦可垂恩相舍!
曹操也站起身,拱手說道:陛下若能相信,則居之!不爾,亦可就此而別!言畢,曹操再次拱了拱手,便退出了大殿。
大殿空空蕩蕩,不相關的侍從奴婢早就遠遠的避開。陽光透過朱紅色的柱子和懸掛的紗幔,潑灑而下,落在曹操的眼前,而身后,卻是大片的陰影。
曹操走出了大殿,或許是陽光有些刺眼,又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曹操停留了片刻,瞇著眼仰頭望了望天空,然后便重新直起腰,仰著著頭,向前大步而行。
風,徐徐而過,卷動了曹操的衣袖,卻吹不動曹操身上的衣袍。在陽光的照耀之下,一兩處汗濕的印跡,似乎將曹操后背衣袍上的紅色染得更紅,黑色也暈得更黑…
劉協久久的站在大殿之中,半響沒有挪動。
光明似乎就在眼前,就在大殿的門口,可是在那一片光明當中,似乎也只能看見光,純粹的光,刺得劉協眼有些生疼,也看不見在那一片的光暈當中究竟是怎樣的景色。
唯求小康…劉協喃喃的念叨著,唯求小康…天無大同,唯求…
一個身影悄悄的出現在大殿門口的光之中,矮小且謙卑,陛下…
…劉協回過神來,擺駕,去太廟…
小黃門忙不迭應答下來,然后在前引路。
劉協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轉頭又看了看他平常極少關注的那些東西,大殿的橫梁,木板,青磚,窗花,畫檐…這些一度在劉協眼中是習以為常的東西,似乎也是毫不起眼的東西。
小黃門發現了劉協停了下來,也連忙停了下來,往回走了兩步,弓著身,默默的在一旁等候。
劉協回過神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舉步向前。
光武定都于雒。
就像是平常里面根本就不關心,也沒有在意大殿里面的磚石樑木一樣,劉協對于這個事情也似乎認為就是如此,習以為常,根本就沒有去多想一下這些東西的來龍去脈。
是啊,為什么?
當年在長安的時候,似乎也說過這個事情,大殿之上的紛紛擾擾,爭論不休,對了,呵呵,似乎還記得當初斐潛是這么說的——京兆之所,漢興之地,河洛之水,光武之域,雖有名別,實則無差,皆為漢地漢城漢民也,陛下無需為此煩慮。正所謂陛下所立之所,何處不是宣德殿,陛下休憩之地,何處不是芳林苑?陛下可自抉之…
呵呵,真是說得不錯啊。
就像是天空就是天空,大地就是大地一樣的正確,可是,真的就是毫無分別么?
太廟就在眼前。
這里是光武的太廟。
是的,只有光武。
劉協沉默著,走進了太廟。
描金靈牌,莊嚴肅穆,高高在上。
自己身上流著光武的血脈,自己也希望自己能夠像光武一樣,振興大漢,重新讓大漢脫離困境,煥發光彩。
恍惚之間,劉協忽然想起了當年父親在他還小的時候說過的話,你想要做天子么?如果想要做好天子,就別輕易相信別人的話,誰的話都不行!
那…那…連父皇,嗯,太后的話,都不能信么?當時還是一個小屁孩的劉協,抱著劉宏的脖子,滿臉疑惑的問道。
父親大笑起來,也不行!記住了…千萬別輕信!
現在想起來,當年父親的笑容,其實潛藏了一些傷感。或許父親當時只是有感而發,也并沒有想到還是屁點大的劉協能聽得懂聽得進去,所以也就說了說而已,但是現在劉協忽然感覺到了父親當時的心情…
一種無窮無盡的孤獨感就像是潛藏在太廟黑暗陰影之中的幽魂,轉眼之間呼嘯而出,纏繞在劉協身上,使得他手腳都有些發涼。
這天下,究竟還有誰可信?
誰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