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中,原本是有太學的,可惜在西漢之后,一方面因為劉秀定都在了雒陽,另外一方面長安在兩漢交替的時候也慘遭戰火,導致很多宮殿都損毀了,太學自然也是無法獨善其身,而后一兩百年的時間之內,長安一直都沒有重新修復太學。
這一次修建青龍寺,也有將原本太學遺址進行了修繕,原本的大殿什么的沒有余力進行處理,只不過在原有太學遺址之上,將廣場重新收拾了一下,修建了一個高高的講臺。
在太學遺址廣場的西側,矗立著一些石碑,這些石碑是平陽石經的復刻版,因為雕刻石頭這種工程,在漢代確實是一個非常繁瑣的事情,所以進展并不快,現在也僅僅是矗立起了三塊高九尺,寬四尺的石碑,在石碑的正反兩面,都用金文,篆文和隸文三種字體刻著經文。
這三塊,都是刻著《書》,也就是《尚書》。
如今驃騎將軍斐潛要開辦青龍寺宣論,聞訊匯集了不少的士族子弟,這些士族子弟之中,自然也有一些人對于這個石碑多有微詞,原因無他,因為在石碑之上雕刻的《尚書》,不是伏生的那個版本,而是魯恭王的那一篇。(本章說注)
“咦,這不是陳兄么,怎么,今天又來臨摹石經了?昨天不是看你已經拓印了一份了么?”
“啊啊,見過吳兄…吳兄有所不知,這拓印之書啊,似乎就少了那么一點神韻,失其靈動…所以還是親眼臨摹,方刻得其韻啊…”
“這么一說,好像也是哦…”
“今天說是水鏡先生授講?”
“正是,正是,早聞其名,今日不意得見,真乃幸事也…”
一群人圍在石碑之處,有拓印的,有臨摹的,也有議論紛紛的,不一而同。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具文者,以文亂綱,具武者,以武亂禁。如果什么都沒有的呢,就希望能天上掉下來一個什么系統之類的東西,然后憑借著系統,就可以讓別人守規矩,而自己可以不守規則…
這是人的天性,所以今文經才如此的盛行。
經書傳承,這對于大多數的士族世家來說,都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因為掌握了經書,不僅是掌握了文字,而且還可以用這些經文來捍衛自己,打擊對方,就像是后世喜聞樂見的系統附身一樣,會成為其個人的防身盔甲和近攻兵刃,但是現在,忽然有人說你這個系統不兼容了,需要更新一個大版本號,否則就不帶著一起玩了…
對于一般的初學者而言,什么版本的系統當然都一樣,只要好使就行,等到學會了上身了之后就可以欺負那些沒有系統的,以此來獲取快感,但是對于已經有一套系統的,忽然發現不兼容了,而這么多年下來,系統附身的快感已經是欲罷不能,斷然失去當然不愿意接受,又不肯再走一遍當年的苦路子,所以自然而然的就反對版本號更新,意見紛紛起來,希望能通過這樣的行為,給官方施加一些壓力。
或許不能修改版本號,但是多少要兼容么!加個補丁大家都能接受,這樣一次大更新就要刪除舊系統,重新下載新系統,這么大的數據量,誰受得了?
今文經學因為是多是口授,既然是口授,自然也就南面有口誤,不過口誤之后么,被人發現了怎么辦?一些人就坦然承認修改了,而另外一些人則是打死不承認,而且從其他的經文之中開始往回圓…
所以今文經學之中,什么微言大義啊就出現了。就像是后世商家必定要注明一個“活動解釋權”一樣,幾乎所有的今文經學的傳授過程之中,都出現過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是在出現問題的時候,解決的往往不是問題本身,而是發現問題的人,所以后門極多的今文經學自然更受人喜歡。
自個兒可以想怎么作弊就怎么開掛,別人都只能老老實實的,多爽?因此也就不難以理解有些人公然宣稱“斑鳩”為“雞”了…
詩經之中耳熟能詳的就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作為士族子弟,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斑鳩和雞的區別?
要知道士族子弟相互見面,正式的禮節之中,經常要附上一些應和對方身份的動物,斑鳩就是其中的一種,想當年孔子拜見老子的時候,便是懷中踹著斑鳩前去的,作為一個士族子弟,又怎么可能連這個都分不清楚?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性,是畫得太過于抽象,導致老虎象貓,不過將老虎畫成貓,往往都是一方受嘲笑,并不是一件值得大勢宣揚的事情,而指鳩為雞這樣的笑話,迅速的流傳而開,甚至連一般的小吏都聽聞了…
龐統雖然知道這個事情,也推測到了背后的意味,但是龐統并不打算親自出面,一來他的年齡比較小一些,華夏之中又向來就有以年歲論高下的慣例,所以出面未必能服眾,二來么,也有比他更好的人選,比如水鏡先生司馬徽。
當然,最好的自然是鄭玄,不過就像是王炸不需要一開始就往外甩一樣,留些牌面總是有點好處的,所以水鏡先生司馬徽自然就成為了當下第一的選擇。
司馬徽被稱之為水鏡先生,固然也有他自己自吹自擂的成分在,但是同樣他自己本身的學識也不差,這樣才能在一堆士族子弟之中獲得了承認,否則的話就不是只有一個水鏡先生,而是會在歷史上留下什么“八鏡”先生了,就像是什么“八駿”、‘八廚”,“八大王”等等名號的士族子弟一樣…
“水鏡先生,講臺已經布置好了…”維持秩序的小吏滿頭大汗的小跑過來,到了水鏡先生司馬徽面前恭敬的說道,“隨時可以登臺授講了…”
司馬徽抬起眼皮,眼眸之中似乎有些精光閃過。當然,也有可能只不過是湊巧的光線反射而已…
聽聞水鏡先生在太學遺址授講,自然吸引了不少的士族子弟,大約兩百多人圍坐在太學遺址的廣場之上,聽著司馬徽的講授。
司馬徽高坐于講堂之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講了一個多的時辰。
不得不說,司馬徽也是有兩三把的刷子的,而且本身嗓門又好,聲線委婉,富有磁性,悅耳動聽,把經書中的論點剖析的深入淺出,通俗易懂,讓講堂中的所有人都聽得津津有味,或若有所思,或恍然大悟。
當然,除了坐在司馬徽近處的人之外,遠處的人想要聽清楚司馬徽的聲音,還是多少有些困難的,不過這并不算是什么多大的問題,因為除了有大嗓門的小吏在司馬徽講述完一段之后重復誦讀,還有專門的人在一旁抄錄,以免出現什么錯誤。
沒有人會傻到在司馬徽講述的時候進行挑刺,因為那畢竟妥妥就是生死仇人了,但是在宣講完了之后,進入辯論時間的時候,戲碼就端了上來…
就經學的問題進行辯論,這是漢代士族子弟非常喜歡的一種消遣,一種時尚,甚至因為“清議”太盛,導致了最終的黨錮之禍。
在最初的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之后,終于是有人開腔,直指核心問題道:“先生方才所述者,多依古經,然古經不立學宮…先生之意,莫非以古經治典,更利國之乎?”
這個問題是個坑。
不注意的人或許是以為還是站在司馬徽的立場上來說的,若是簡簡單單就這么應答一聲,便算是掉進坑里去了。
因為學宮經書這個事情,特別是當下今文經學的地位,并不是一兩個人的意見,也不是一兩代人的事情,而是前有漢武帝,后有光武帝,甚至在今古相爭激烈的時候,由漢章帝的白虎觀通會再次確認了今文經學,特別是圖讖的地位,才綿延至今。
然后你一個司馬徽,就表示今文經學不行了?還是古文經學好?你這是在反對今文經學呢,還是在反對漢武帝光武帝,覺得他們定下來的治理國家的章程不好?
司馬徽微笑著,習慣的說了一聲好好,然后才解釋道:“此言甚善也!當今之時也,境也,皆與世祖光武皇帝者迥異,自然當有變更,以應時境!世祖之時,經不過六,注不過十,解不過十余,而如今,注者上百,解者上千!假借讖亂言者眾,鬼魅邪論者甚也!若古之經學大儒知此,當扼腕太息之!妄言曲解,心智始遏,如何允執厥中乎?大漢之衰,莫過於此哉!”
一語激起千層浪,司馬徽的言語頓時掀起了軒然大波,整個廣場之中頓時陷入了一片爭論之中。
廣場之中,李黃站起身來,大聲說道:“先生此言差矣!”
頓時之間,廣場之上的嗡嗡的議論聲減弱了下來,眾人都看著李黃,等待著他繼續往下說。李黃的家族其實也不差,當年光武帝開國,李黃的祖上李通,曾經作為重要的開國大臣,雖然不在云臺二十八將之列,但是也深得光武帝恩寵。歷任衛尉、大司農、前將軍、大司空等,封為固始侯。
但是后來么,或許是祖上將氣運禍禍光了,導致后來也就沒有了什么像樣的人物,到了李黃這一代,祖輩上的榮光只剩下了一句話,“乃固始侯之后也”…
像當下如此的眾人矚目,也算是李黃的第一次,使得李黃微微有些顫抖了起來,帶著一點異常的亢奮說道:“本朝所立者,豈專為學哉?”
最后一個“哉”字,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緊張,抑或是兩種都有,甚至聽起來像是“渣”…
不過顯然李黃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繼續大聲的說道:“大漢立邦,非固于經,乃重于用也!是故,六經之重,非字字句句皆同于古也!如通《禹貢》者,可治河川,知《洪范》者,可觀天變,曉《春秋》者,可斷決獄!今文雖繁,乃吾等先祖之遺慧也,字字句句,皆有其由,豈可以僵詭論之?先生方才之言,當有失于偏頗也!”
李黃這幾句話,顯然是早就有所準備,講起來不管是流暢度還是氣勢上,都是很強,自然也引起了不少人的認可,贊嘆附和之聲此起彼伏。
李黃洋洋得意,仰著腦袋看著臺上的司馬徽。
“孝武皇帝不明乎?光武皇帝不慧乎?為何不以古經為尊?”李黃更進一步的繼續大聲說道,“今古之爭,乃早有定論!白虎觀之辯,尤無古經儒者乎?奈何不如今文也!故而學宮之中,以今授業之!如今先生改弦易轍,豈非倒置本末?莫非欲舍先儒之功,以求個人之名乎?”
這就是直接重點打擊了,畢竟如果說司馬徽應對不好,那么久落下了一個口實,那么自然就沒有人再去聽司馬徽的話語了。
司馬徽等李黃不再說了,笑容依舊,說道:“汝既言《禹貢》,可曾通讀乎?”
“嗯?”李黃愣了一下,你個水鏡,是幾個意思?原想著說表示自己不成通讀《禹貢》,來一個否定三連逃避之后必然來襲的手段,但是轉念一想,如果自己表示連通讀都沒有,然后被人蓋上一個不求甚解就大放厥詞的帽子,豈不是連辯都沒得辯了?
于是乎,李黃也只能略有些遲疑的點了點頭,說道:“略讀過…”
“既然讀過,那么可知《禹貢》為何人何時所書?”司馬徽追問道。
“禹錫玄圭,告厥成功。”李黃說道,“自然是上古大禹之時,史官錄其功而成書,傳于至今也!”
“好好!”司馬徽微微笑了笑,然后說道,“既如此,《禹貢》之中,有言‘導沇水,東流為濟,入于河,溢為滎;東出于陶丘北,又東至于菏,又東北,會于汶,又北,東入于海’一句…汝可明其意乎?”
李黃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但是那里錯誤又說不上來,支吾了一下只能說道:“此乃上古山川之事也,先生欲以此言論,述時境之遷乎?”
司馬徽大笑,然后搖頭感嘆道:“非也!《禹貢》之書,定河川,分九州,讀之可明山川,曉地理,知物產,自然是善莫大焉!然,《禹貢》之書,并非上古所做!乃后人假大禹之名,以求通傳于世!”
若說之前的話語,是水潭之中投入了巨石,如今司馬徽此言一出,就宛如海上風暴一般,頓時掀起了千尺驚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