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夜雨,瀟瀟而下。
斐潛在細碎的雨聲當中,不知道為什么睡得頗為不安穩,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的,迷迷糊糊之中許多念頭在夢境里面走馬燈一般的閃現,一會兒身處戰場之上,一會兒又是在后世的街道之中,場景雖然不一樣,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在這些場景之中,所有人都像是忽略了斐潛一樣,沒有人理會他,也沒有人看得見他…
到了四更天的時候,雨漸漸的停了,很奇怪,那些煩亂不堪的夢境也伴隨著雨聲的停歇一起消失了,等到天明的時候,斐潛依稀只是記得夢境的最后的一點點。
夢里面所有人都在指責他,罵他,在人群之中,依稀還能看見黃月英和蔡琰的影子,又似乎是什么其他的人,而斐潛想要辯解,卻怎么也開不了口…
而在雨停的那一刻,似乎所有人都不說話了,所有人都看著他,斐潛的心也就漸漸的平靜了下來,不再焦慮,自然也就睡去了。
這是意味著自己現在是千夫所指么?
有一句話,叫做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斐潛在洗漱的時候,依然覺得夢境有些荒唐,但是又有些凜凜,他知道若是按照后世的解釋,應該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平常生活的一種大腦應激現象,然而心中依舊有些不是很舒服。
“去桃山…”斐潛用過了早脯之后,沉思了片刻,吩咐道,“不必儀仗,簡行即可…”驃騎將軍的儀仗也是不老少的,去見蔡琰么,還是簡單一些好。
盛夏的雨,和春季那種讓人煩躁得想要抓狂的有所不同,總是多少有些心曠神怡的氣息,而這種讓人舒服的味道,有不少詩人也因此寫下了不少詩篇,但是斐潛知道這其中的原因不過是空氣當中的負離子的功勞,然而明白了這一點之后,就無形的減少了幾分雨后的歡喜。
知道的太多了,也未必是一種幸福。
太陽尚未升起,晨風拂面清涼,沿途草木枝葉繁盛,若有若無的草香和花香,繚繞在鼻端,不知名的野花盛開在道路兩側,點綴著眼前的畫面,一場大雨,這些花卉非但未沒有被摧殘,反而更顯鮮艷…
遠處青山如黛,隱隱還有些水光鱗現。
斐潛拉住了韁繩,沉吟了片刻說道:“不去學宮了…子初且去后山,將蔡博士接出來,某在那邊侯著…”進了學宮,難免有要見這個見那個,然后談這個論那個,此時此刻斐潛覺得有些無趣,索性干脆就不去了,省的啰嗦。
胯下戰馬似乎也體察到了斐潛的心情,不耐煩的刨了刨地面,然后感覺到了韁繩松開了一些之后,便輕盈的跳動起來,帶著斐潛朝著遠處的水光而去。
到了小湖邊,斐潛翻身下馬,將馬韁繩丟給了身旁的護衛,超前緩緩而行。
這里原本應該是汾水的一個古河道,后來汾水改道之后便干涸了,后來又有人重新挖開了淤堵的泥沙,引入了汾水,形成了一個如同月牙一般的小湖泊。
此時正值荷花繁盛的時候,湖水東側有些荷花正在綻放,粉嫩荷花在風中顫顫巍巍,荷葉上還有昨夜的雨滴尚未消散,如同翡翠盤當中承接著白玉珠子一樣。清風習習,白玉珠子滾動不停,映射出五彩的霞光,似乎在炫耀著什么,卻一個不慎,在荷葉邊緣沒有能夠剎住腳,輕輕細碎聲中撲入了湖水里。
斐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此時此刻,什么負離子正離子的已經完全拋在腦后,滿心滿腹的計算和謀劃也暫且放下,只是專心致志的看著眼前的一切,看著大自然散發出來的無暇之美。
身邊的護衛散開,將這一方靜謐留給斐潛,同樣也擋下了匆匆趕過來的開辟小湖的這一家世家子…
小湖旁邊有一個新修建的小亭,六角亭,青瓦朱欄,亭子上還掛了一個牌匾,上面寫著“華芳亭”三個字。在亭子周邊顯然是移植了不少的花卉,此刻綻放的也是不少,朱紅、粉白、雪白、靛藍、深紫,鮮艷奪目。
斐潛對于花卉這一道基本上沒有點什么技能點,就算是在后世也是月季和玫瑰傻傻分不清楚,到了漢代也基本沒心思在這方面上鉆研,見到了如此的場景也分不出那朵是那種,只剩下一聲臥槽好看真好看了事。
轉身到了小亭當中坐下,瞄見了在遠處的那幾名世家子弟,斐潛也就知道必然是此處的開辟者了,便說道:“且讓其退下…就說某借此地一用,過后再行拜謝…”
斐潛說的客氣,那些世家子自然也無話可說,遠遠拜了一下便退了下去,然后又讓仆從送了一些新鮮的瓜果來,斐潛笑了笑,也就沒有拒絕這些東西,讓人擺放在小亭之中。
不多時,護衛前來稟報,說是蔡琰到了。
說起來蔡琰也是許久沒有出過桃山了,也虧是蔡琰天生喜靜,換句后世的話來說就是宅屬性滿值的那種,若是有新書看,一輩子不出門都行。不過此刻坐在單轅馬車之中,蔡琰的心卻靜不下來,也沒有欣賞路途風景的想法,低著頭,卻又忍不住朝著前方瞄一眼,然后再低下頭來,再瞄一眼…
奉書一直趴在馬車的小窗之處,忽然啊的叫了半聲,像是被什么燙到了一樣縮了回來,咕嘟一聲吞了下口水,才結結巴巴的說道:“小娘…那什么…將軍…在那邊…來,來了…”
蔡琰的手不由得有些顫抖,透過并不是多大的馬車窗口,看見了幾匹戰馬迎了過來,而在其中的,似乎就是哪一個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身影。
待身影到了馬車之前,蔡琰如同粉色花瓣一般的嘴唇顫動了兩下,想要招呼一聲,卻不知道為什么發不出聲音來,忽然覺得臉上微微一涼,才發覺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流下淚來,連忙扭頭過去擦拭。
斐潛遠遠看見了,也不由得一愣,手上韁繩也就下意識的扯緊了,戰馬在奔行中希律一聲人立而起,兩個前蹄在空中虛虛踢踏了兩下,后蹄往前蹦了蹦,旋即停了下來。
“咯咯…”斐潛在戰馬人立而起的時候就反應了過來,輕輕發出指令,讓戰馬朝前緩行,到了蔡琰的馬車之前,看著蔡琰有些慌亂的面容,看著那面容嬌嫩如精美瓷玉,秀氣雙眉之下隱隱有些水霧的眼眸,不知道為何脫口而出:“你會騎馬么?”
蔡琰愣了片刻,帶著些茫然的搖了搖頭。
“沒騎過馬?”斐潛又問。
蔡琰點頭。
“那也沒事…”斐潛跳下馬,伸出了手,“來,我教你!”
蔡琰整個人其實都還是懵的,下意識的鉆出了馬車下了地,等站到戰馬前面的時候,看見戰馬一張大長臉伸在自己面前,呼嚕嚕的噴著氣,好奇的大眼珠子瞪著自己,頓時嚇了一跳,便往回縮。
“別怕!騎馬其實很簡單…”斐潛拍了拍伸過來的馬脖子,還替戰馬撓了撓腦袋,戰馬有些愜意的將脖子伸長了些,噴了個響鼻,“別看它塊頭大,脾氣其實很好…來,我帶著你就行了…”
蔡琰下意識的低低應答一聲,等目光一落,方想起了一事,連忙搖頭說道:“不行不行,不能騎馬…”瞄了斐潛一眼,有些想要解釋,卻不知道怎么開口,顯得又羞又急,臉頰都漲紅了。
蔡琰是穿著一身深衣,上面是碎花交領外襟,下面是青色襦裙,淡雅端莊。斐潛看了看,頓時會意,笑道:“不妨事,側著坐就是了,用手壓著,風也吹不起來…”
蔡琰看著斐潛的眼睛,忽然像是下了決心一般咬了咬牙說道:“好…”
黃旭拿過了馬車的上車凳在戰馬一側放好,斐潛雙手用力,便將蔡琰拉上了馬背,覺得蔡琰身軀有些意外的輕盈。
戰馬開始緩緩向前。
騎過馬的人都知道,在馬背上是比較顛簸的,而且有意思的是戰馬速度越慢,顛簸發到是越大,等到戰馬達到一定速度了,顛簸反倒是會減小…
蔡琰就是如此緊張的抓住了馬鞍前的把手,渾身都有些僵硬,戰馬一顛簸,便差一點從另一側歪倒下去。
斐潛一手執韁,一后輕摟著蔡琰細圓柔弱的腰肢,輕聲說道:“放松一些,靠著我。”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后世沒有機會帶著妹子兜風,沒想到這個成就在東漢刷到了。
蔡琰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想要靠在斐潛身上,又有些害怕和緊張,只覺得馬背上顛來顛去怎么都坐不穩,最后還是不得不倒在了斐潛懷中,又是羞澀難當,或者是覺得要轉移一下注意力又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低聲說了一句什么…
在馬蹄聲聲之下,蔡琰的嚶嚶嚶根本聽不清楚,斐潛只能是又再次追問,蔡琰才勉強提高了聲量說道:“為什么要我下山來,就是為了教我騎馬么?”
斐潛哈哈笑了笑,說道:“我方才想著,其實一生當中有許多事…情…啊,啊欠!”斐潛說到一半,忽然一扭頭,打了一個噴嚏,差一點將唾沫星子噴蔡琰一腦袋。
“呀!你生病了?”蔡琰有些緊張,扭過頭來看斐潛,“可是風寒了?”
斐潛失笑道:“沒有生病,只是方才你的頭發撓到我鼻子了…”
蔡琰連忙將在風中肆意飄揚的青絲攏了起來,然后說道:“那這樣呢,會不會好一些?”
“沒事,習慣了就成了…”斐潛笑著說道,“怎樣,騎馬簡單吧?也沒有那么難是么?以前啊,我也是不會騎馬的…”
“習慣?習慣什么?”蔡琰心思流轉著,似乎在聽著斐潛的話,又像是飛到了不知道那里去,看著四周景色飛快的后退,只覺得頭有些暈,感覺風就在耳邊呼呼的吹向,似乎整個人都要飛起來了一般。
如果刨去漢代的重重不便利,其實漢代是一個很美麗的時代,因為縱然漢代人口最多的時候達到了六七千萬,但是對于廣袤的華夏土地來說,這樣的人口基數仍然很小,直至后世人口不斷的增加,尤其是工業化的進程提速之后,對于植被不可修復的破壞,才導致越來越多的自然景色消失在歷史之中。
這里沒有炫麗的霓虹燈,卻有綻放著各種綠色的青山綠水,沒有觸目驚心的鋼鐵森林,卻有繽紛綻放的無名野花,近處響起的不是無時無刻不存在促銷廣告,而是帶著自然韻律的馬蹄聲,遠處依稀聽到的不是汽車喇叭聲,而是鳥雀在林間的輕鳴…
小湖旁邊的六角亭很快就到了,斐潛停住了馬,然后將蔡琰抱下馬來。
蔡琰似乎還不適應馬背上的顛簸,腳步之間有些虛浮,幸得斐潛一把拉住,才算是沒有摔在地面之上,縱然如此,就算是走進了亭內坐下了,白瓷一般的臉上依舊是暈紅一片,久久不退。
“隨我去長安罷…”斐潛看著蔡琰,聲音雖然不高,但是也帶著一種堅定,“這一方天地很大,而我…想帶著你一同去看看…”
“啊?”蔡琰明顯被嚇了一跳,“可是…我現在…”
“守孝?三年都已經過了…此外的不過就是些虛名罷了…”斐潛笑著說道,“雖然說你這叔父平常不怎么樣,嗯,現在這個事情也辦得不怎么樣…不過沒有什么關系…若可與你共度余生,縱然千夫所指又能如何?師傅素喜桃花,便留于此,你若是思念了,也可以常常回來…”
若是蔡谷沒有大張旗鼓搞些什么忠孝的辯論,大家也未必能夠想起蔡琰這個純孝之女的名頭來,縱然想起來的那些人,恐怕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在等于是將蔡琰這點事情搞得人人皆知,此地無銀三百兩樣子,更添尷尬。
不過后來,司馬懿那小子折騰了一下,將水攪渾了些…
“可是…”蔡琰低下了頭,修長的脖頸勾勒出一條優美得曲線,“我只會讀書…其余的也不懂什么…”
斐潛大笑,說道:“會讀書已經是天下了不起的本事了!這真不是安慰你,我準備在長安效仿白虎觀,再開一次經文大會,若是沒有你幫忙,恐怕還真不行…說實在話,我還真擔心你會嫌棄我,畢竟當年一言不合就布置一大堆的書籍要我去看…”
蔡琰噗呲一聲笑了出來,旋即白了斐潛一眼。
眼波流轉,仿佛萬般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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