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事情…”斐潛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讓手下去后堂之中取來那個從平陽送來的沉重漆盒。
不多時,手下將漆盒送了過來,斐潛示意龐統自己看。
龐統打開漆盒,只見里面是一堆黑黑灰灰的渣裝物體,用手掂量了一下,頗有些分量,但是很松散,看得出表面有不少的孔洞,不是規則的結晶體,而且就這樣拿一拿,手上也沾染了不少的黑粉塵。
“這個是…”
龐統心中雖然猜到了幾分,但是也不好立刻下斷語。畢竟棗祇主管農桑事務,工業這一塊,日常事務就是龐統在處理,所以大體上也能猜出來一些。
“這個就是大笮鐵…”斐潛嘆了口氣,頗有些郁悶的說道,“平陽試了好幾次…可能是方法上不對,也有可能是步驟上不對,亦或是溫度不對,都有可能…跟我們之前的礦石不太一樣…”
鐵這個東西,天生賤骨頭,就連空氣和水都喜歡勾搭一下,更不用說什么其他的礦物質了,因此鐵礦伴生的有很多,再加上華夏大部分的鐵礦都是貧鐵礦,和澳大利亞那種…
嗯,若是一路南下,組織東南土著,以馬來的那些島嶼為基地,一路向南,直至到澳大利亞…
算了,現在航海術確實是不怎么樣,主要是華夏從周開始,到漢代就基本沒有離開陸地過,和地中海的羅馬不能比,不過話說回來,若是真的和古羅馬搭上關系,能不能引進一些西方的航海術?
斐潛的思維又開始跳躍了起來,沉吟不語。
龐統還以為斐潛在發愁,連忙寬慰道:“或許是工匠沒找到方法,再試試?”
斐潛搖了搖頭,說道:“要試也不能在平陽試了…為了煉之前我們的這些大笮鐵礦,爐子都燒壞了兩個,還好沒傷到人…”
大笮的鐵礦,后世的攀枝花的鐵礦石是這么麻煩的么?
“漁陽、南陽啊…”斐潛敲了敲桌案,說道,“所以袁本初和曹孟德,欲爭天下,先奪了這兩個地方…”
“那么大笮這個…”龐統指了指漆盒。
斐潛轉了轉眼珠,說道:“到時候真的拿下了大笮,便讓川蜀的工匠直接去當地建爐,看看有沒有什么辦法,我們就支持一些物料和器械什么的…不過大笮還有些其他的礦產,比如銅礦什么的,另外,也有可能有一部分不是這種類型的鐵礦石…但是依舊太麻煩了,還是讓川蜀的人去找吧…”
龐統皺眉,沉吟了片刻說道:“若是完全交給川蜀之人,一旦真能煉出鐵礦來,我們再去插手…就有些難辦了,不如這樣,多少也要安排一些我們的人員…”
斐潛思考了一下,點了點頭,“可以,就這樣吧…另外,在川蜀的竹紙作坊的人手到了沒有?建設的怎樣了?”
“去年年底之前就已經安排人員入川了,現在么…”龐統從袖子里面摸出了一塊木牘,看了一眼,說道,“在成都的作坊是收了一個現成的,應該已經是開工在造了,閬中的作坊在建,估計還需要等三個月才能開始造紙,廣漢也是收了一個,不過原本太小了,現在正在擴建當中,綿竹的原本是官坊,后來毀于大火,不過基礎還在,清理修繕一下也可以用…預估到今年秋,川中就可以出一些竹紙來了,到明面年中,就會有比較充足的數量…”
“主要是青龍寺要用,所以再催一催罷…”斐潛點頭,表示進度還算是比較理想,但還是要再快一些,主要是能在青龍寺會議之前提供一批足夠的紙張,并以此來進行推廣,畢竟在這個時候,紙張也是一門大生意。
停了一下,斐潛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來,便說道,“還有川南的銅礦…建寧之北的靠近川中的那個,也不用吃得太兇,但是多派些人手去建寧南部去找找…那邊應該還有其他暫時沒有被發現的銅礦,若是找到了,就是我們的了,在川中就可以建個大的鑄幣坊,到時候就方便很多…”銅鐵是有礦帶的,斐潛記得后世的云南依舊是多銅,想必現在必然還沒有多少的開發出來,值得去查勘一番。
“大笮之鐵,建寧之銅…”龐統點著頭,忽然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來,說道:“主公此策甚妙!甚妙也!”
“嗯?”斐潛也是愣了一下。
龐統擠了擠眼,“主公之意,統已深知…主公請放心,我這就去安排…”旋即站了起來,拱手一禮,退了兩步,就朝著外面走去。
斐潛手指頭動了動,遲疑了一下,最后還是放棄了…
我就是說了說建寧之南,也就是云南一帶有銅,而且因為華夏對于開采銅礦已經是比較純熟的工藝了,而且銅金屬相對來說比較穩定,不像是鐵原子那么賤脾氣,所以若是找到了銅礦,開采冶煉肯定會比大笮這些暫時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的鐵礦石要難度小很多,但是這又算是什么計策了?
斐潛眨巴了兩下眼睛,看著龐統興沖沖離去的背影,忍住了叫龐統回來的沖動,不過依舊略有一些尷尬,嘿嘿干笑了兩聲,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
我真的用了什么計策?我說什么了?算了,等下次再找龐統這個小子問問他做了些什么事情,應該就能知道我到底用了什么計策了…
“驃騎之策,向來如此么?”荀攸坐在荀諶的對面,飲了一碗茶之后,忍不住頗為感嘆的說道。
荀諶依舊低眉垂目,悶聲不響地先喝完了茶,才放下了茶碗,淡淡的說道:“驃騎向來如此。”
“驃騎真乃奇人也…”荀攸說著,不由得又是嘆息一聲,“某以為三千兵馬不過是…未曾想到這三千兵馬…再加上大秦使者…這,這真是…”
不管是從劉協的角度,還是從曹操那邊來說,都是希望能夠從斐潛這邊摳出一些好處,不管是兵馬還是器械,亦或是戰馬就更好了,所以三千兵馬換一個黃門侍郎,劉協和曹操都會愿意,恐怕還多半會說這里還有十來個黃門侍郎,要不要一起打包換了算了?
所以伏典的默許,一聲不吭的就急切的想要急切的帶著人馬回去,這也是在荀攸的意料之中,但是讓荀攸沒有想到的是,驃騎將軍斐潛竟然將這三千兵馬還有后續的事情,玩出了這么多的花樣來…
這件事情,荀攸思考過后,竟然驚奇的發現,誰都不虧!
劉協自然是達成了目標,至于少了一個荀攸,不過就是少了一個傳話的中間人罷了,再加上劉協現在也覺得不能完全相信潁川人士,所以劉協自然是覺得賺了,自然覺得不虧…
曹操也不虧。曹操當下焦頭爛額,得了三千生力軍之后自然不管從那個方面來說都會松口氣,若是用來交換荀彧,曹操多半不愿意,但是像荀攸這樣屬于荀氏旁支的人物,曹操就算是在意,也都是表現給旁人看的,說不準還會跟斐潛溝通一下,說這里還有夏侯恩夏侯青夏侯禮什么的,能不能也換些兵馬…
荀彧和荀氏家族呢,似乎也是不虧。畢竟在這個時代,世家子弟出仕不同的諸侯,是一件平常再不過的事情,甚至世家子弟跳槽也很尋常,不值得因此來指責什么,甚至還有可能會以此為契機,表明和荀諶恢復關系…
然后看起來似乎有些虧的驃騎將軍,其實也不虧。倒不是荀攸自認為自己有多么能耐,價值超過三千兵卒,這本身就不怎么好比較,而是因為驃騎如此操作了一番之后,必然就有千金馬骨的效果,傳到了山東之地以后,這古有五羖上大夫,今有潁川荀公達,驃騎好才的名聲也就樹立起來了…
然后荀攸自己,這么一番折騰下來,也是沒有覺得有什么吃虧的,畢竟在劉協曹操那邊,屬于比較邊緣的人物,本來這一次還想著借著曹操和袁紹相爭,上書表述一些觀念和策略,提升一下自己的地位什么的,現在也免了,按照驃騎將軍的意思,接下來會接手荀諶一部分關于商貿的事務,將成為驃騎將軍斐潛在長安的商貿主管,不管是從職權還是待遇,都比之前要好了很多…
轉了一圈,荀攸發現,竟然這一件事,看起來大家都開心?都沒有人吃虧?可是荀攸怎么都覺得有些不對勁…
就像是那個大秦使者一樣。
大秦使者萬里迢迢前來朝賀,明知道其中有些詭異,但是問題是誰敢說?劉協必定開心,曹操也多半會借著這個機會收攏一波兗州豫州的人心,似乎又是一片皆大歡喜…
實際上呢?
倒不是說三千兵卒和大秦使者是多么惡劣虛偽,相反,三千兵卒也是上過戰陣的正卒,兵甲齊備,怎么不能算是老弱病殘,大秦使者也是色目人,也確實是從大秦而來,怎么說也不能算是完全虛假捏造,但是問題是當這些放在一起的時候,讓荀攸覺得,似乎皆大歡喜的事情,實際上到處都是驃騎埋下的坑。
三千兵卒,驃騎將軍說,是給陛下的,是保護陛下安危的,但是到了許縣之后,甚至不用到許縣,定然被曹操半道接走了。就算是到了許縣,陛下也拿不出兵糧和軍餉,也養不起,可問題是,按照荀攸的判斷,陛下必定不會這么想,也不會愿意曹司空這么做…
大秦使者,似乎在表明了驃騎將軍更關注西域,想要派遣人員像是甘英一樣遠達條支,去完成昔日班定遠未能完成的壯舉,這對于山東諸人來說無疑就是一件好事,但是實際上也表明了驃騎將軍坐山觀虎斗的心思…
這些問題都是可以預見的,可是依舊無法避免。
驃騎將軍斐潛似乎將一切行為都擺在了臺面上,可是依舊讓人無可奈何。這簡直就是看起來似乎有很多選擇,但是實際上只有一個選項的選擇題。
荀攸甚至能想象得到,荀彧在得知這些事情的時候,也只能喟然長嘆,然后盡力調和劉協和曹操之間關系的模樣,還有山東諸人一邊罵著驃騎將軍斐潛不安好心,一邊繼續打生打死的局面…
“主公素喜行陽謀之策…”荀諶將茶葉泡了第三次,然后一邊倒出茶水,一邊淡淡的說道,完全就是一副過來人的樣子,“自并北以來,于內于外,皆是如此…”
“于內于外?”荀攸問道,“叔父之意是?”
荀諶仍舊是一副淡淡的表情,說道,“袁曹之爭,非袁本初,曹孟德二人恩怨,乃冀、豫之地,積怨已久…而吾等關中、漢中、川蜀、隴右,涼雍之間,何處不是如此?此番大義傳遍,方可騰挪,出入有間,非主公之大才不能成其事也!此乃其一…”
“其二么…”荀諶看了荀攸一眼。
荀攸思索了片刻,說道:“制衡?”
荀諶點頭說道:“昔日主公仍是中郎之時,復平陽,于平陽之西尋一桃山,建學宮。山下有衢門,山徑為有道,學宮稱守山…如此,公達可明白否?”
“這個…”荀攸咋舌道,“驃騎莫非當時就…”
荀諶沉默半響,說道:“…某亦不知…不過么,主公之慮,一向深遠,非你我所能揣測…過得兩日,某便回轉平陽,公達便可居于此,公事之上,需盡心盡責,沐休之余,亦不得放縱奢靡…”
“侄兒謹記!”荀攸連忙拱手應下。
荀諶點點頭,然后起身說道:“主公曾言,風物長宜放眼量…此句大妙…公達也需時刻謹記…”。
“侄兒明白,多謝叔父指點!”荀攸正容,拱手應答道。
荀諶便不再復言,他之所以跟荀攸多說幾句,就是有些擔心荀攸因為這個“置換”的過程當中產生出一些什么不必要的情緒和思想,導致在后續當中出現什么問題,見荀攸應下了,才點了點頭,然后緩緩地轉過頭,看向了遠方,伴著微風,隨著白云,心緒也昂揚了起來,這才幾年的功夫,就有如此風物,若是再看上幾年,應是如何絕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