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云在物理空間上距離斐潛很近,似乎只有不到三步的距離,但是趙云卻感覺這三步的距離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鴻溝,讓他只能仰望,難以理解。頂點23
趙云垂下目光,看著地面,他不相信神靈,甚至也懷疑祖宗,當年在逃難的路途上,趙云他就覺得自己已經被神靈或是祖宗拋棄了,如果神靈或是祖宗真的那么靈驗,為什么一路之上有那么多的好人一個接著一個的死去?
可是在匈奴人被神靈或是祖宗拋棄的時候,征西將軍斐潛又為何給於夫羅指出一條路?讓這些匈奴人自生自滅不是更好么?
趙云不喜歡匈奴人。甚至可以說,趙云不喜歡任何的胡人,在他心中,或許和早期的公孫瓚的理念是一樣的,只有死去的胡人才是好胡人,或許這也是趙云在歷史上跟隨了公孫瓚一段時間的原因。
所以當趙云面對征西將軍的做法的時候,趙云嘗試著去理解,去參悟,但是似乎參悟不出什么東西來,匈奴緩過氣來,不久等于是在華夏漢族身邊埋個不定時的炸彈么?雖然趙云未必懂得什么叫做不定時炸彈,但是不妨礙趙云有這樣的大概想法。
“子龍,可有何事?”
斐潛一轉頭,發現趙云略有所思的模樣,不由得問了一句。
在斐潛的眼里,趙云這個人很有意思,至今為止,趙云是所有將領里面把“軍井未達,將不言渴;軍幕未辦,將不言倦;軍灶未炊,將不言饑。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張蓋”做得最好的一個。
若是軍營沒有立寨,趙云一定是站在高處,若是沖鋒陷陣,趙云也定然是位于前鋒位置,讓全軍都能看得見,有趙云在,其實斐潛可以偷懶很多。
在行軍作戰的軍陣之中,趙云嚴于律人,同樣也嚴于律己。換一句俗話來說,趙云就是認死理,倒不是說趙云這個人呆板,而是說趙云為人正直,畢竟能在蜀國權力傾軋那么厲害的環境下,還能到了多少還算是善終的,也從一個側面說明當時的趙云其實也不缺乏變通的手段。
“…某近日讀左傳,有一事不明,還請主公解惑…”趙云沉默了片刻,拱手說道,“…昭公十二年,晉伐鮮虞。十三年,晉以上軍侵鮮虞,大獲。十五年,晉三伐鮮虞,以鼓子鳶歸。二十二年,鼓子反,叛于鮮虞…”
斐潛點了點頭,說道:“子龍倒也記得精準,此乃晉國鮮虞之戰也…”
其實左傳記載的時候,因為左老先生也沒有特別備注一些什么,特別是要考究一些事情的時候,也多出了不少難題,就像是在歷史上鮮虞和中山,位置基本上是重疊的,但是在左傳當中卻既出現了鮮虞字樣,也出現了中山字樣,說是一國,卻又有分別,說是兩國,地理位置又在一起…
當然如果說地理上的中山國,是鮮虞這個名稱的族人在掌控,那么多少也說的過去,但是問題是鮮虞又被左老先生稱之為鼓人,所以這個相互之間的關系,就有些亂了。畢竟年代久遠,也沒有其他什么佐證來證明,因此鮮虞和中山的關系,一直以來都是歷史的一個謎團。
趙云接著說道:“晉國取鼓子鳶,七年于晉,相安無事,然復叛于鮮虞…蓋因穆子故,或因鳶故?”
嗯,這個觀點倒是有些意思。
斐潛笑了笑,說道:“子龍之意,某如晉國,匈奴便是鮮虞了?”
趙云看了看斐潛的面色,猶豫了一下,依舊拱手說道:“云不敢,直論事爾。穆子圍城,不納其獻,待鼓食竭而取,不戮一人,誠為善舉也,鼓人皆服之,然穆子亡故,鮮虞便叛,此為巧合乎…云于黑山之時,常聞幽北劉使君先年親撫烏桓,多有善政,烏桓之人多感劉使君之誠信,遂無寇邊之舉,然朝廷召劉使君入朝,烏桓便復叛之…”
“哈哈…”斐潛大笑,拍了拍趙云的胳膊,說道,“子龍如今精進不少!可喜可賀!如今也可以說是學以致用了…”
“云,不敢。”趙云依舊如此說道。
“不必如此。”斐潛搖了搖頭說道,“子龍何必如此拘謹?”
趙云默然。
斐潛也沒有在趙云的態度上糾纏太多,而是看著前方,忽然指著不遠處的一個草叢說道:“子龍以為,吾等之輩,與螻蟻何異?”
草叢之下,有幾個螞蟻洞,幾行螞蟻進進出出,很顯然下面大概率有一個螞蟻窩。
“螻蟻如何能與人相比?”趙云有些詫異的說道。
“如何不可?”斐潛笑著說道,“天地之下,萬物皆為螻蟻。”
這個觀念…趙云琢磨了一下,表示可以接受,畢竟一個人和天地比較起來,真的是太過于渺小了。
“子龍,若是這一只新生的螻蟻,初出洞口之時,可否感嘆于天地之博大?”斐潛指了指螞蟻洞口,正有無數的螞蟻進進出出。
趙云想了半天,然后搖了搖頭,說道:“云不知。”
“呵呵…”斐潛說道,“螻蟻或許無法觀天地,但是我們人可以…子龍之意,我亦明了,無非就是胡人多勢利,少道義,縱然一時安穩,亦無一世平復,今日放過這一個於夫羅,明日恐多了個呼廚泉…是這個意思吧?”
“主公英明。”趙云說道,“若是先前匈奴人眾,逼迫太緊,恐生變故,然如今匈奴已頹,正值分化內遷之機也,散匈奴之人于阡陌之間,使之不可聚,更不用說還有主公教化之策,三代之后,便無匈奴矣…若是如此,便可一勞永逸,主公何不行之?”
斐潛點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子龍之策也是不錯。我也正有想要將高奴須卜氏內遷至西河的計劃…至于於夫羅這里么,我還想再放放…西域之路,若無胡人,子龍以為華夏之內,可有世家愿行之?如今天下,各地世家,無不追逐賦稅,相爭地利,殊不知天地之間,地之固有所產,天亦有所出,取地而忘天,豈不如螻蟻一般,只知伏地而食?”
“這…”趙云盯著地上忙忙碌碌爬來爬去的螞蟻,一時之間竟然有些發呆起來。
千古以來,華夏的農耕民族都和周邊的游牧民族在做斗爭,談不上什么好壞,只是立場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便是不同。
要說游牧民族都該死,也就是站在農耕民族的角度來說的,但是當下,斐潛發現,在這個階段,其實是華夏民族對周邊游牧民族的巨大優勢期,也是在歷史上唯一的一次。
不管是北面的鮮卑,南面的百越,連煉銅技術都非常原始,更不用說煉鐵,甚至煉鋼了,材料上的優勢碾壓,華夏在秦漢交接的時候就完成了,而這些周邊部落,需要走的路還非常的遠…
至少在接觸古羅馬之前,這些周邊的游牧民族是接觸不到比較完成成熟的冶金制鐵工藝的。五胡亂華期間,才將大量的華夏民族的技術傳播出去,否則缺乏冶金技術的游牧民族,至少要多拿著骨制弓箭上百年!
在漢代之后的王朝,不論是唐,宋,明,其實都沒有像漢代這樣,有這么明顯的科技優勢。一漢頂五胡,不是說說而已,而是真實如此。既然是這樣,為何不在壓制住周邊民族的優勢期的這個寶貴的時間內,將這個優勢再進一步的擴大?
斐潛的整個布局的大策略,其實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
世家是不會自動自發的離開自家的土地的,打死都不會,因為從土地上獲取剩余價值太容易太方便了,又為何要去選擇另外一條充滿了風險的道路?
除非在政治上層內摻沙子,讓有話語權的不僅僅是大地主階級一家。
那么最有可能性的,就是大制造業團體和大商貿集團。
在大地主階級還沒有完全成型之前,提供出一個額外的發展方向…
前期路線的困難,有胡人去承擔,去開辟,帶來的巨大商機,斐潛也會拿出來分享,若是這樣做了,這些世家大族還無法做出相應的選擇和改變的話,或許斐潛就需要換一個另外的方法了。
在盯著螞蟻看的,遠遠不只趙云一個人。
還有在雒陽的呂布。
呂布坐在后院的亭子里,盯著亭子角落上的那一隊螞蟻看,已經看了很長時間了。
那一隊螞蟻圍著一小塊碎骨頭跑前跑后,奮力將其搬運回巢穴,小小的身影似乎透著一股收獲的喜慶。
“伯平…”呂布沒有回頭,忽然幽幽的說道,“為何螻蟻尚且懂得齊心協力,而人卻不能?”
高順沉默著,并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呂布也不需要他回答。
“是,沒錯,那些所謂的民生政事我們不懂…”呂布絮絮叨叨的說道,“要多少畝地,多少賦稅,多少方木頭,多少修補勞役…確實,我們不懂!但是!他們就懂得練兵打仗么?知道營地要怎么布置,知道騎兵要怎么率領,知道要在什么時候動用什么兵力么?”
“因為我們不懂民生政務,所以他們要怎么做,我們也沒有哆嗦什么,只是想要些兵餉錢糧…”呂布繼續說道,“…可是…沒有,沒有錢糧!他們可以日夜飲酒作樂,可是就是沒有給兵卒的錢糧!這是為什么?為什么啊!”
呂布搖了搖頭,似乎要將腦海當中那些不好的場景從腦海當中晃出去一樣。他不是沒有去討要過糧餉,但是太倉令笑容可掬的將球踢給了大司農,大司農又將球踢給了尚書臺,尚書臺又將球給重新踢了給了漢帝劉協,當劉協召見的時候,尚書臺又拿出了正正兩大匣子的各種賬本和需要調配的物資清單…
當呂布昏頭腦漲的,無可奈何的從劉協之處退出來的時候,就覺得那些笑容可掬,一口一個將軍,一口一個溫侯的家伙是如此的可惡,是如此令人生厭。
漢帝劉協的勸慰,勉強讓呂布平抑了怒火,但是眼下不僅是沒有了軍糧軍餉來擴軍,甚至連手頭上的這點兵力都有人惦記上了。
“什么再立西園新軍?真當我是傻子啊?”呂布的一聲拍擊在桌案之上,干果盤子跳將起來,跌落到了地面上,灑得一地都是,“說得都好聽,讓你們去周邊招募兵卒,然后呢?就算是能順利招募到兵卒,回來呢?回來之后再統領著所謂的朝廷西園新軍?哈哈哈哈,那我們原本的老兵呢?拆散了,分了,連皮帶骨全吞了!”
漢代,戰斗力最強的,自然是將軍統屬之下的私兵,也就是所謂的本部兵馬,這些兵卒吃的最好,器械最精銳,訓練也是最好,自然是戰斗超群,但是這些本部兵馬數量不會太多,因為這些兵卒吃穿用度,都需要將軍自己一個人承擔,所以像征西將軍斐潛那樣養著三五千騎兵當直屬本部兵馬的簡直就是變態,大多數人都是只有幾百,一兩千的私兵,并且騎兵也不多,大多數都是步卒。需要戰斗的時候,這些直屬親兵就一方面充當軍隊的骨架子,一方面成為憲兵隊和督戰隊。
而其次的便是將軍本部私兵之下,跟隨多年的征募兵卒。這些兵卒上過戰陣,見過血,訓練完備,大體上可以算是精兵了,但是這些兵卒多數是募集而來,由朝廷或是地方財政供給兵餉,而當下朝堂之上打主意的,便是跟著呂布到了雒陽的這些征募兵。
既然是朝廷出的錢財,那怎么能拿給呂布去養這些征募兵呢?站在這些人的立場上,拿著錢糧卡著,收回這些兵卒的兵權,自然也就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了。
可是站在呂布的立場上,無法理解。這些兵卒是他從冀州,兗州,一路收著,一路規整,才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家底,要這樣交出去,讓呂布情以何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