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頂點23
衛覬一身孝白,拜倒在地,哭訴著自己衛氏在河東的悲慘遭遇,淚流滿面,凄凄慘慘,讓人看了也不由得生出悲切之感。
曹操好生勸慰了一番,然后便讓侍從先攙扶著衛覬下去,感覺有些頭痛,不由得伸手揉了頭一側的額頭。
曹操對于斐潛的情感,相當的復雜,隨著斐潛一步步爬升,速度之快,足矣讓曹操瞠目結舌,尤其是當斐潛獲得了征西將軍這個職位之后,曹操更是心中如千萬滋味涌上來,又混雜在一處,酸甜苦辣咸什么都有。
所以說,在曹操的心目當中,對于征西將軍自然還是有所忌憚的,可是畢竟離著還有些距離,這忌憚么,嚴格講起來多少還是早了些。因此雖然衛覬哭得凄慘,但是要讓曹操就這樣領兵為衛覬去報仇,也不是很現實。然而什么都不做么,又難免會寒了人心。
征西將軍斐潛在河東動了手,反倒是害的曹操不怎么好對衛覬下手了。雖然曹操心中清楚衛覬多半是袁紹派來放在自己身邊的,但是其他普通文官武將未必清楚。想想看,投奔曹操而來,結果老巢被人抄家了,然后曹操不僅沒幫忙,反倒是落井下石,一并收拾了,這要是傳出去,以后誰還愿意跟著曹操?
曹操看著衛覬的背影,沉默半響,對著荀說道:“文若,伯覦此事,汝意如何?”曹操這句話問出來,其實就想著讓荀幫忙轉一個彎子,找一個臺階下算了,畢竟眼前還有好多事情,怎么可能為了衛覬興師動眾的去找征西將軍斐潛的麻煩。
荀聞言,當然懂得曹操的心思,沉默片刻之后說道:“明公,以為不可,應以當下大局為重,還請明公熟思再三。”老大將鍋甩了過來,自然就要背起來,難道說再甩過去?并且站在當下的局勢之下,荀心中也確實認為不應該因為衛覬一事就打亂了接下來的戰略布局。
曹操裝作有些不高興了,皺著眉頭說道:“伯覦遭此大難,某心有戚戚焉,若不出兵匡扶河東衛氏,又如何酬得伯覦多年辛勞?”
郭嘉坐在曹操另外一側,聽得這句話,頓時不由得心中一哂,但忍住了,并沒有現于顏色之上。自從曹操發覺衛覬有些不對勁之后,就不露聲色的將衛覬邊緣化了,基本上派給衛覬的任務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成也好,不成也罷的那種,因此曹操說衛覬功勞辛苦,當然是充滿了諷刺的意味。
荀默然聽完曹操的話,拱拱手,什么話也沒說。幫著背鍋已經是很不容易到了,結果還要背著鍋唱念做打,這個事情,荀表示愛誰誰。
曹操看著荀的模樣,也就知道荀的態度,不由得暗自啜了啜牙花子,又不好說些什么。原本衛覬的事情就是預料之外的,荀不贊成打亂原有的計劃也在情理之中,更何況之前荀已經給過梯子了,是曹操自己不下來,可奈何之?
郭嘉笑了笑,說道:“明公,不妨讓某借吊喪蔡公之名,走一趟并北…某與征西,多少還有些交情,若保得衛氏些老小婦孺,亦算是多少慰伯覦之心。”
“如此,大善!”曹操連忙順著梯子便呲溜下來,再不下估計就要被晾著了。
荀雖然再衛覬的事情上,沒有給曹操什么面子,不過畢竟還是在曹操手下為臣,所以稍微表示一下態度也就算了,當下就當是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拱了拱手,淡淡的說道:“當下兗州雖定,亦有隱患,若不早除,必受掣肘,還望明公早做決斷。”
呂布走了,兗州之中還有隱患,那么隱患是什么,自然也就顯而易見了。
曹操有些遲疑。
郭嘉一看,旋即將目光垂了下來,鼻觀口,口觀心,原先他就不建議荀做這種讓人記恨的事情,但是荀堅持,他也沒有什么好辦法。
曹操看著荀,臉頰顫抖了兩下,卻沒有說什么出來。兗州眼下,確實是大體平定了,但是實際上也是千瘡百孔,大不如前,蝗災兵災消耗了太多的底蘊,至少比起曹操最初來到兗州的時候下降了三到四成!
若是將來沒有戰事也還算可以慢慢的去恢復,去休養生息,但是現在明顯東西南北都是敵人,未必那個就比那個善良,秋獲收了起來,就像是流水一樣立刻就花了出去,官吏俸祿,軍隊糧餉,還有破敗城池的修繕,莊禾田地的整理,加上各地河工,各地營造,各處救濟常平補盜倉場修治等等,哪一處不需要用錢,那一點可以敷衍?
屬于曹操掌握范疇內的地方財政,留存比例已經到了少到不能再少,一切都是在苦苦支撐而已。
兗州這個時侯,其實就和大漢王朝差不多,就如同一臺運轉了一二百年的機器,零件磨損的差不多了,到處都在漏氣,到處都在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動,里面油水早就干涸。曹操現在想要重新修整,但是掌握的資源卻是歷年來消耗得最多,收獲得最少。
但是民間卻依舊積淀著大量財富,淤積在那里轉動不得,而且兗州現在實際上被一分為二,很多士族豪右也在徘徊,并不是完全都支持曹操,更加影響了曹操的財政。
荀的意思很明確,兗州只能有一個主人,因此曹操和張邈之間遲早有一天要爆發矛盾。既然如此,何不趁著張邈不備直接先下手為強?
曹操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沉默不言。他不是沒有殺過人,而是殺了很多,但是殺對自己有恩的人一次就夠讓自己難受的了,沒想到現在還要殺第二次…
走上了權柄這一條路,難倒真的需要孤獨一生?
廳堂之內靜悄悄的,荀和郭嘉都沒有說話,似乎也在思索著什么問題。
那滾燙的人血流淌在手上的感覺似乎重新回到了曹操的腦海當中,刺激得曹操猛的握起拳頭,將目光轉開,良久才說道:“唉,孟卓與某卻有大恩,然…”
當初曹操被董卓通緝,行文傳到了陳留之后,就被張邈攔了下來,然后就當作沒看見一樣,不僅如此,張邈甚至還資助了不少錢財讓曹操招兵買馬,就算是在酸棗也是張邈贊助了一部分兵力讓曹操帶著去追趕董卓,雖然這一次張邈和陳宮密謀叛亂,但也同樣并沒有朝曹操的妻小下手。
荀目光閃動,淡然拱手道:“明公心存善念,奈何他人以為歹意?明公以大事托付與某,某亦不惜身負挑撥之罪。今天子不及弱冠,大權旁落,漢室將傾,唯有大魄力大胸懷者不能匡扶也!明公大才,胸懷天下,體恤民生,平定賊亂,欲使大漢復壯麗天家氣象,為四海矚目,成不朽之偉業…”
堂外的旌旗在風中飛舞著,發出噼啪的聲音,城墻之處的勞工號子聲隱約可聞,更遠處似乎還有兵卒在操練發出的震天呼喝之聲。
退,無可退,到了當下,已經不僅僅是曹操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了。張邈對曹操有恩,這一點確實沒有錯,但是不代表張邈對曹操上下全軍都有恩情。
從荀郭嘉毛等人,到單單歸附旗下的青州兵,就跟張邈沒有半點關聯,都是曹操一點點積攢下來的,難倒這些人都需要替曹操去償還張邈的恩情么?
“…然,如今崩壞之局,明公確實片刻耽擱不得。兗州處處,均需錢糧,但是濮陽一帶,每日工役材料糧菜錢,直需萬錢!左近河工,亦需治理,一旦秋冬日水枯之時不治,明年潮起必然受災…”荀繼續緩緩的說道,“…明公亦知,名之不順,言之不正也…若號令相,兗州軍民又何去何從?更何況此乃大將軍制衡之計也,明公豈能視而不見?”
荀盯著曹操,目中精光四溢,言辭鏗鏘有力:“民生河工之事,或可暫且敷衍,或可勉力支撐。唯獨軍伍之事,不可再亂!錢糧不濟,兵卒何安?天不可二日,軍不可二帥!若再有呂陳之輩,明公可有良策以對?”
荀鄭重的拱拱手,說道:“言辭激烈,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明公治罪,唯愿明公三思之。”
這番話說得又更深了一些,曹操聽得也不由一怔。荀的話這的確是從多個角度考慮的問題,不是純粹為了泄憤殺人。眼前確實不能像是當年來到兗州的時候,一窮二白,什么事情頭痛醫頭,腳痛治腳,一切能敷衍過去就算了事,而是需要長遠的規劃。荀的話,道理既深,又處處都在為自己這個主公盤算,實在是貼心到了極處,一時間讓曹操都有些過意不去了。
“文若之意,某知矣…”曹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道,“不過,大將軍此處…”就算是曹操舍得放下多年友情,向張邈動手,袁紹這個方面依舊不好交代。張邈剛剛向袁紹表示投誠,然后曹操就將張邈干掉了,袁紹會怎么想?
荀看了一眼郭嘉。
郭嘉咳嗽兩聲,吸引了曹操的注意力,笑嘻嘻的說道:“此事不難。”
“哦?”曹操連忙說道,“嗯,志才請講。”這么些時日下來,曹操自然知道戲志才是個假名,但是既然郭嘉不主動揭破,曹操也同樣裝糊涂。
郭嘉搖了搖腦袋,呵呵笑了兩聲,接下來的計策,荀是打死都不會說的,畢竟牽涉很多,萬一搞不好就是抄家滅族之禍,只有郭嘉敢,嗯,嚴格說起來便只有戲志才敢。反正戲志才是個假名字,到時候就算是被人知曉了,也可以一推而二五六,不會牽扯到家族之人,自然是最為合適的獻策人選了,所以郭嘉就壓低了聲音說道:“師出有名即可…”
“…張使君曾遣使聯系豫州刺史…”郭嘉慢悠悠的說道,“明公可假其名,書信密約反叛大將軍…自然出師有名矣…”
豫州刺史郭貢是袁術的人,張邈之前確實有聯系過郭貢準備夾擊濮陽,結果因為計劃不周全,節奏沒有湊到一起去,郭貢來的時候,張邈呂布都沒有到,結果郭貢就以為自己被利用了,又看荀表現得異常沉穩,覺得自家孤軍奮戰很有風險,便退走了。
袁紹和袁術原本就不和,所以若是曹操寫個假文書,然后說袁術約張邈為內應,準備在什么時候起事,那么袁紹怎么看?最關鍵這個事情張邈確實做過,所以曹操往上潑臟水的話張邈還真不好分辨得清!
“大將軍若知后將軍謀劃,定然動怒…主公為大將軍分憂解難,何罪之有?”郭嘉慢悠悠繼續說道。
曹操沉吟了片刻,點點頭說道:“或可一試。”曹操話雖然如此,但是依舊有些目光閃動,顯然是還有些擔心。
郭嘉看了,緩緩的說道:“主公可是憂慮,袁公北定幽州之后…”
曹操吸了口氣,點了點頭。袁紹和袁術就像是兩座大山一樣壓在頭上,像曹操這樣在夾縫當中求生存的自然不好受。
袁紹向北,進攻幽州,而袁術就像是約好的一樣,轉向進攻南面,兩個人似乎都憋著一口氣,就等著誰先平定的一方之后,然后在中原決出勝負一樣。
但問題是中原是哪里,不久是屬于曹操這一塊兗州徐州之地么?
自己打生打死打出來的一片天地,結果實際上是兩個大佬預定下來的決戰沙場,自己就像是敢死營,隨時都可能在下一次的戰斗當中死去,這樣的感覺誰會覺得好受?
郭嘉笑道:“主公身居寶山何不知也!”
曹操目光閃動了一下,說道:“此話怎講?”
郭嘉指著西面說道:“征西如今連并北關中漢中,權傾西北,又與主公有舊…主公何不親善之,引其為援,以連橫對合縱!”
曹操喃喃的重復道:“連橫合縱?”
郭嘉笑道:“二袁以天下如局,逐鹿中原,確實豪邁!不過卻小視了天下英雄!豈能時時事事皆如其愿?!主公可與征西連橫,征西取西北,主公取東南,屆時天下二分,鹿死誰手亦非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