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心的事情就像是土地種下的花生,想要拔出來,但是往往拔出的不是一個,而是大一串,而且個個都很飽滿。
讓人頭疼。
就像是眼下,斐潛看著最新的賈衢送來的軍報,深深的皺起了眉頭。
“去請東曹來…”
斐潛吩咐道,然后把軍報往桌案上一放,伸手拿起了筆,沾了些墨水,提起之時卻猛然間發現自己手有些輕微的顫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方穩定下來,在木牘上寫下了“志不強者智不達”七個字,停筆看了看,盯著這幾個字有些出神。
這幾個字看起來像是儒家勸人向上的話語,但是實際上并不是,而是墨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不僅僅是儒家的東西,甚至嚴格講究起來還有不少是其他人的,只不過儒家用好了拿來主義而已。
“志不強者智不達”,就是墨子的一片關于修身的文章里面的話語。
斐潛不知道那些所謂龍傲天級別的穿越者怎樣去解決自己思想上的問題,也不清楚這些見人殺人見神殺神,見鬼殺鬼見魔殺魔的家伙心理上究竟是怎樣建設的,但是斐潛自己很清楚,沒有一個堅韌的心智,想要在后續的三國當中保持清醒的狀態是完全不可能的。
就像是眼下突發的這種情況,下一步應該怎么選?
每踏出去一步,都像是后世地雷陣一樣,不知道落腳的地方有沒有什么地雷即將被引爆,更重要的是這些問題在于踩下去之后并不會立刻爆炸,而是會延時起爆,而當爆炸的時候,往往已經是一塌糊涂不堪收拾了。
歷史上的那些經驗和知識,可以提供給斐潛用來借鑒和參考的越來越少,各類突發的事件則是會越來越多,所謂料敵先機的優勢不存的情況下,如何面對未來,就像是在濃霧和黑夜當中獨自摸索前行的旅人一樣,斐潛需要更強大的內心,更強大的意志,才能繼續在自己的選擇道路孤獨前行。
這七個字,就是斐潛寫給自己的,也算是一種自我提醒吧…
“主公。”因為政事堂距離得也不遠,所以荀諶很快就來了,在堂下拱了拱手。
“哦,來了…”斐潛將筆放下,說道,“進來罷,坐。”
斐潛按著寫了字的木牘,也沒有馬上就提關于賈衢軍報的事情,先問道:“觀友若政事頗為繁忙,某令人新制了一種茶,也請友若品嘗一二…來人,將新茶沖泡些!”
越重要的事情越不能急,所謂急事要緩辦就是這個道理,緩不是指拖拉,而是指的是考慮周全之后再處理。急切切的將問題拋出來,然后就著急下手去處理,若是處理方向不對,說不定反而會導致問題朝著更惡劣發展。
斐潛自己很著急,但不能表現出來,而是需要風輕云淡,似乎萬事萬物都心有成竹一般,否則一方面會被屬下看輕,另外一方面也很容易就連帶著手下的人員也失去冷靜,在判斷上形成誤差。
所以斐潛便選擇了一個似乎完全不相干的話題作為切入點。
“沖泡?”荀諶聽了這個詞語,不由得揚了揚眉毛,這個動作斐潛經常做,不知不覺當中荀諶也就學會了。
在唐代以前,并沒有特別的制茶方法,就連茶磚,也不過就是將新鮮的茶葉摘取下來,然后壓制晾干而已,在茶葉產地,大多數漢代人是直接采摘茶樹生葉烹煮羹湯的,距離產地遠一點的地方就只能是掰碎茶磚,有的習慣會多一道工序,加熱烘烤一下碎茶去霉味,而大多數人往往就是直接加入蔥、姜、棗、桔皮、茱萸、薄荷等煮湯,煮沸之后,揚湯去熱,撇去浮沫,便端上來飲用。
這樣的習慣一直會延續到唐代,從唐代中葉開始,煎茶的手藝就從北往南大規模的流行開來,甚至還有詳細的規定,要灸幾次、碾幾下、羅幾遍等等,形成細微的茶葉粉末,然后再根據水沸騰的程度,再二沸的時候投入茶壺烹煮,分飲。這唐代盛行的備器、選水、取火、侯湯、炙茶、碾茶、羅茶、煎茶、酌茶一整套的飲茶模式,被當時的留學生學走了,然后一直沿用到了后世。
宋代開始有斗茶,也叫做點茶。明朝才有沖泡茶,這還得益于朱元璋。因為朱元璋知道民間疾苦,所以罷貢團餅茶,只讓上貢散茶,所以導致葉茶、草茶獨盛,茶風也為之一變。散茶代替龍團鳳餅,炒茶工藝逐漸流行,六類茶類開始逐步確立。后世的泡茶法也多是明代撮泡的延續。
至于辮子朝,就只懂得躺在明朝的尸骨上吃喝,在這個方面上,沒什么貢獻。
并北是沒有正兒八經的茶葉的,但是斐潛知道,后世的山西有一種茶,苦蕎茶,所以斐潛就讓人去找了,沒想到這些苦蕎,在太行山里面倒是挺多…
不多時,苦蕎茶端上來了。
斐潛晃了晃茶碗,看了看略顯的有些發黃的茶湯,端起來聞了一下,嗯,還行,焦糊味只有一點點,不是很明顯,大部分都是純粹的蕎麥清香,很是宜人。
荀諶也是一樣,聞了一下,微微點點頭,端起喝了一口,又點了點頭,然后再喝了一大口,“麥香撲鼻,略有甘甜,倒是不錯…”
“不僅如此,此物與普通茶餅一樣,亦可消食…”斐潛敲了敲茶碗說道。
荀諶端著茶碗,眼珠子轉悠了一下,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哦?不知此物所產何處,所費幾何?產量多少?”
“此物,便是黑山特產…產量倒也不少…”斐潛也喝了一口,然后放了下來,說道,“至于所費么…呵呵…”
或許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黑山部眾很多都在山間旮旯里面種了這種并不是非常需求肥沃土地的苦蕎,并且也正是因為這樣,這種苦蕎,因為結籽比起普通蕎麥還要小,若是直接食用,味道不好,但是連籽帶葉一同炒過之后再沖泡,倒是有一股別樣的麥香味。
苦蕎因為有健胃消食的作用,所以若是饑餓的人,難免會越吃越餓,不過這個副作用對于草原上的胡人來說,無疑就是福音了…
雖然說從南方采購來的茶磚利潤也不錯,但是哪有自己掌控了一個茶源,從頭賺到腳,來的更黃更暴力的?
更何況這些茶源根本不需要擠占原有的耕地,只需要那些安置在壺關上黨太原的黑山民眾繼續種植生產就可以了,成本低廉的相當可以。
光這一項,和胡人之間的貿易利潤,斐潛就可以增加至少三四成!
荀諶聽了斐潛的話,再看著茶湯,眼中幾乎都可以放出光來,搖了搖頭,說道:“…恭喜主公!這真是…真是…”
荀諶看著手中的茶湯,已經找不出什么話語來形容了,或許是用一本萬利也不為過,雖然驚訝,但是他也知道,斐潛叫他過來肯定絕對不是僅僅為了炫耀一個新財源的,而是還有另外的事情。
果然,再添了一次茶湯之后,斐潛揮揮手讓侍從都退下去,然后才說道:“粱道來報,言及采摘苦蕎的黑山眾,在山間發現了袁氏兵馬…”
“什么?!”縱然是向來都是沉穩有加的荀諶,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是不由得手抖了一下,茶湯差點晃出來。
斐潛點點頭,表示確認荀諶沒有聽錯,然后說道:“…估計是山道之間糧草轉運不便,這些袁氏兵卒停下來一面漁獵補充,一面等著后續糧草…”
荀諶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斐潛看得見,荀諶的手似乎也有些顫抖。
對于當下來說,袁紹是一個龐然大物,和外強中干的楊氏截然不同。楊氏其實說起來就是一個山東士族化的山西士族代表,雖然講起來有些拗口,但是實際情況就是如此,和山東本土士族袁氏,雖然名義上是相等,但是實力上差距非常的大。
別的不多說,單單是從劉秀時代開始,就延續到當下的各項針對冀州和豫州的優惠政策和政治傾斜,并由此產生的遍布天下的門生故吏,就已經是楊氏難望項背的了。
倒下了一個袁紹,吃肥了曹操。
死掉了一個袁術,便宜了孫策。
在歷史上經過了多次折騰過的二袁的底子,依舊可以支撐起一個魏國和一個吳國,就足以證明袁氏當下的是多么的強橫了。
雖然知道袁紹將來并不怎么樣,但是那是在歷史巨人肩膀上才能站著說話不腰疼,而當下若是斐潛和袁紹開戰,有多少人才可以做到“志不強者智不達”?
“不知何人領軍?”荀諶顯然也是意識到了這些,但是很快,他就從一開始的震驚當中恢復過來,沉聲問道。
斐潛看了一眼木牘,說道:“兩面認旗,一個應該是是袁,一個是高…人馬么,沒有太過接近,黑山眾也不懂數數…但是預估至少三千以上…”黑山眾雖然不認識字,但是也別小看了基層百姓的智慧。不認字,但是依舊可以照貓畫虎畫出圖案來,只不過數數這個就難為了這些黑山眾,只能賈衢根據其描述大概預估一下。
這也算是就近安置黑山眾的一個額外福利吧…
“袁,高?”荀諶琢磨了片刻,說道,“袁氏將領倒是難以斷定,高氏么,應是高干高元才了…”
“高干高元才…”斐潛點點頭。
不好也不壞的一個將領。要在歷史上,高干也好歹擋住了曹操的攻勢大半年,比起袁紹那幾個兒子都強不少,當然也不能說他是二流頂尖的,大概中等就是了。由他來領軍,說明袁紹對于并州上黨太原一帶,既重視,也不并非多重視。畢竟現在袁紹的主要方向還是在干死公孫瓚,消化幽州地盤上。
“袁大將軍…”斐潛搖搖頭說道,“莫非大將軍已定幽州?欲拓并州?似乎有些蹊蹺…”
戰不是不能戰,但是這個戰爭一旦展開,就不是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能結束的了。這么快就和袁紹正面懟上,這段時間東奔西走,吃下去的都還沒有消化完全,就要劇烈運動,這不犯闌尾炎就怪了…
荀諶捏著胡子,沉吟片刻,是若有所思的說道:“主公所言甚是。以某之見,大將軍未必想要與主公交戰!”
“哦?”斐潛看著荀諶,問道,“友若請講。”
荀諶捋了捋胡須,說道:“若以兵卒計,三千之數,不為少,亦不為多也,若大將軍欲奪并北,所遣絕非此數才是,此乃其一;其二,未沿河內大路進軍,直取糧草轉運困難,山間崎嶇之道,所為之何?唯有爭時也!故而某斗膽推測,主公返平陽之事…大將軍尚未知之…”
荀諶最開始說的慢,后來便漸漸加快了速度,“…故而,大將軍此番進軍,非欲戰,乃欲取也…”
“哦…”斐潛聽明白了,琢磨了一下,覺得荀諶說得還是很有道理的,也不由得悄悄的舒出一口氣。
這就是謀士的好處了,斐潛之前只考慮到說萬一和袁紹正面肛起來,麻煩就大了,畢竟袁家在河東不管是經濟還是人口,都遠遠超過了斐潛,而且現在斐潛鋪開的攤子太大,搞不好袁紹一出什么陰招,斐潛后院就翻騰起來了,所以,能暫時不打就暫時不打的好,拖過幾年再說,到時候斐潛地盤穩定下來,而二袁又相爭起來,此漲彼消之下,自然就好過現在就翻臉。
“善!”斐潛點點頭,說道,“不過…嗯,某明白了…”
斐潛沒有將問題問出來,只是看了看荀諶的眼神就知道答案了,雖然心中多少有些不舍得現在就離開平陽,不過畢竟眼下是大事,不容得有過多得兒女情長,便轉口說道:“一事就不煩擾二主了,友若,吩咐下去,集結一千騎兵,某明日出陣上黨!讓張繡張伯錦隨軍,統領先鋒!平陽之內…便托付友若了…”
“唯!敢不為主公盡力!”荀諶離席而拜,領命告辭退下。
若是如同荀諶所說,袁紹派遣這一支軍隊,有很大的可能,就是之前聽聞斐潛掛了,然后過來搶地盤的…
畢竟袁氏大旗高高的飄著,若是并北真的無主了,那么派個高干什么的帶些偏軍過來插個旗幟也是正理。要搶地盤,自然是要搶些時間,所以寧可走風險更高的山路,也沒有選擇去走需要繞遠路,要花更多時間的官道。
按照這樣的思路,那么解決這個問題的方式便只有一個。
就是斐潛親自跑一趟,讓袁紹派遣過來的這一支軍隊,不管是高干統領,還是袁氏的某個子嗣親屬統領的隊伍,親眼看見征西將軍斐潛活生生的模樣,那么之前所傳的征西將軍亡故的消息自然不過就是謠言而已。
那么袁紹就有很大的可能會打消繼續進攻的欲望,畢竟爭奪有將主在的地盤和無主之地的戰爭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
當然,這樣也是比較理想的狀態,但是具體將來會怎樣發展,誰也不敢打包票,萬一袁紹腦抽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