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平元年,初秋。
楊彪麾下毌丘興領兵,號十萬,出安邑,達臨汾,兵鋒直指平陽。
聲勢浩大,不過這一路并不怎么順利,先是斥候被坑了一把,然后騎兵在追逐張烈的過程當中又被揍了一頓,導致毌丘興原本就不多的騎兵頓時捉襟見肘,每日除了派出大隊斥候查探周邊之外,便任張烈等人在兵陣前方游蕩,全當成視而不見。
這兩日,同樣的戲碼一再上演。張烈帶著騎兵逛一圈,然后毌丘興剩余的騎兵,也就只敢在自家的步卒掩護之下,將其驅逐開來,也不敢窮追。
張烈的騎兵對于毌丘興的相對嚴謹的大陣,也沒有找到什么破綻,因此實際上也無法造成多少直接的傷害,只是將毌丘興這兩日行程給成功拖慢下來,一日甚至只走了不到二十里,最后到平陽的這點距離生生走了三天,才算是抵達了平陽城南五里外扎營。
毌丘興按照先禮后兵的習慣,向平陽城中送出了勸降信。
然后荀諶大筆一揮,表示需要考慮考慮,三日后回復…
毌丘興拿到回信之后冷冷一笑,雖然明白荀諶用意,但是自己也需要先立一個比較穩妥的營寨再說,因此也不在意,只是出兵先將城北郊外的那些工房給搗毀了,拆除出一些材料用于自家營寨的建設,也算是一些示威的意思在內。
不過那些工房,早就被荀諶安排人員般空了,毌丘興也就是拆些木材和紅磚出來而已,對于那些用土水泥砌起來的墻寨,拆又費勁,燒又燒不掉,折騰了一陣之后也就不管了。
因此這兩天,城上城下就詭異對峙起來,各自忙各自的。
平陽城因為已經算是整個山西最大的貿易中心了,甚至在這個時間點上,長安雒陽已經衰敗,而許昌鄴城還未興起,因此可以說是大漢最為富庶的地方,似乎也勉強說得過去。
地方富庶,自然就帶來了更多的人流,人流更多,也就越發促進了城市的建設,這個在后世華夏的那一首經典五環之歌當中就可以聽得出來,明明知道擠得要死,依舊舍生忘死往里擠。
因此原先平陽城內的設施和地面,就漸漸的不夠用了,在荀諶統管平陽事務之后,也就開始建設平陽的二環,得益于平陽工房的煉鋼副材料和那些鮮卑奴隸,修建第二道城墻的成本甚至比修葺原先的城墻還要小一些。
因為二環的周長是一環的兩倍多,所以就可以算得出有了斐潛發明的那些較為先進的材料和器械之后,對于當下生產建設的巨大影響了。
不過,二環城墻之上的角樓云樓什么的,受限于工匠和材料限制,畢竟還是要木梁什么的,土水泥砌墻尚可,但是要像后世那樣鋼筋水泥的架構,強度還是不足,因此多半只有個胚子,還沒有全數完工,而且城池墻面紅磚燒窯的產出并沒有提升多少的原因,平陽二環城墻上很多地方并沒有鋪設上較為堅硬的紅磚,再加上城外的壕溝也還沒有開挖,因此二環城墻的整體防御體系還是有些不足的,勉勉強強可以用,但若是毌丘興強攻,畢竟二環的城墻周長擺在那里,也更容易被突破。
因此現在還留在平陽的人,稍微有些地位的,為了安全起見,也都搬進了平陽一環內城當中去,畢竟安全一些,就算是沒來得及在一環內采購租賃房屋的,多少也有朋友親戚什么的,非常時刻擠一擠就是了…
至于毌丘興破城之后,會不會有人身危險的問題,在這些士族子弟眼中,大多數都認為不會有太多的問題,原因很簡單,這不是胡人攻城,而是楊彪的麾下軍隊。
倒不是楊彪個人名聲多好,而是因為在這個時間點上,除了胡蠻會干些屠城的事情之外,其他的各地諸侯多少還是要些仁義來遮擋顏面的,所以曹操干出了屠城的事情之后,才被人拿來念叨了不知道多久,就算是成為權傾天下的曹丞相,依舊有人喋喋不休,連編纂魏史的官員都在這個事情上都用了一句“所過之處多殘戮”…
若是征西斐潛等人能夠守得住,自己在征戰的時候沒有離棄躲避,自然將來多少可以拿出來炫耀一下,以便更加親近一些,若是楊彪麾下攻陷了城池,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悍然屠城,屆時只需要緊閉門戶,等稍微安穩一些去拜見毌丘興,表示一下愿意低頭附庸的意思也就可以了,兩方面都不耽誤…
再者對于大士族大家庭來說,現在位于平陽的,就算是本家的士族子弟,也多半是其他地盤上派過來的個別人員而已,本身在平陽是沒有原生的世家的,因此更談不上什么家族安危了,就算是萬一不幸在戰亂當中身亡了,對于這些士族來說,也不過是損失了一名或是幾名的家族成員罷了,就像是大樹上斷了一兩根的樹枝,雖然會痛,但不至于致命。
但是對于一人就是一家的趙商來說,自然心中不能如此的淡然,也不能穩坐等待著最后的結果降臨…
在趙商心中,征西將軍斐潛這個人,并沒有什么不好,但是在行為上,卻有些不對,最為關鍵的一點就是竟然沒有留下漢帝在并北!
征西將軍斐潛這是想要做什么?
趙商認為,本朝最為嚴重的問題就是軍權過重,之前董卓如此,李郭也是如此,好不容易看見斐潛迎了漢帝到平陽,原本以為斐潛也是個忠心漢室的臣子,卻沒有想到竟然也是舍不得手中的軍權,讓大好晉身朝堂的機會就這樣白白的在其手中溜走…
董卓有好下場么?
李傕郭汜有好下場么?
在趙商看來,斐潛最好的路線便是走外戚方向,別管漢帝劉協現在幾歲,反正找個人,借著漢帝在平陽之際,嫁給漢帝就完事,然后領兵和漢帝進雒陽,如此便可將內廷、尚書臺握于手中,斐氏從此飛黃騰達,他趙商也就自然是水漲船高…
結果斐潛竟然短視到如此境地,白白放走了漢帝劉協,什么都沒有做,也就等于是失去了最佳的機會,如何讓趙商不痛惜!
本朝官制雖然遵從三公九卿制,但這個三公九卿是指外朝官,也就是外廷,因為三公九卿的府衙都是設在在皇宮外面的。
三公九卿雖然位高,也是天下士族追逐的夢想,不過么,在明眼人心中,三公之位并不是那么的風光。
董仲舒的天人感應體系之下,皇帝有罪責,上天有意見,降下了災禍,自然要有人來背黑鍋,因此三公就是最佳背黑鍋的人選。在這樣的背景下,若是災禍年年,三公自然也就像是走馬燈一樣,輪來輪去按照禮儀規范走一圈就是,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
唯獨內廷官職不常換,一旦更換就意味著政治上的血雨腥風。
漢初,丞相加上三公九卿,權利過大,導致很多時候皇帝束手束腳的,因此在漢武帝上臺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干掉丞相,接下來自然是接著干掉三公九卿,讓三公九卿漸漸的淪為榮譽職位。
武帝雄才大略,需要詔令決策迅速上傳下達,但由于公卿權力過大,武帝受到了很大掣肘,皇權無法如臂指使,于是他開始重用內廷中朝官。三公漸漸的被剝奪實權,尚書成為出納王命的顯要官職,在尚書臺設立有尚書令、尚書仆射和六曹尚書,時稱“八座”,地位非常尊崇。
三公九卿之中,有沒有加上一個領尚書事的官職,就成為了重要的分水嶺,沒有的,便是呵呵笑的木雕像,需要的時候擺放上去,出事的時候撤下來頂雷,有這個尚書事的,就算是撤了三公之位,依舊是朝中重臣。
同時,為了避免內廷尚書詩中等人聯合三公九卿,出現將皇帝架空的情況出現,武帝便往尚書臺當中摻沙子,一般都會任命外戚擔任大將軍或是大司馬,兼錄尚書事,避免外廷官對于尚書臺的完全掌控,畢竟外戚和皇帝多少算是一家人。
皇帝一般與尚書、加官的朝臣商議大計,而公卿大臣卻不能參予,所以從武帝開始,中朝官對朝政有更大的決策權,很多政事都是中朝官議定后由皇帝下詔執行。
而因此導致了中朝內廷官職權重過大,同樣對皇權形成威脅的時候,武帝后期又啟用了禁中官,也就是宦官介入政務來平衡政治。
禁中是指皇帝和后妃居住的地方,內朝官也多是宦官。武帝晚期時,考慮到尚書只能在宮中殿閣奏事,不能到禁中傳達政務,于是任命宦官為中書謁者令,負責傳遞詔令奏章,從此中書令開始牽制尚書令。
到了光武帝時,宮禁區別更為嚴格,士人不能隨便出入禁中。禁中宣布政令,接呈奏章等事皆由設在禁中的侍中寺、東寺和西寺負責,原本還算是三方制約,結果在孝章皇帝的時候,侍中郭舉與后宮私通,拔刀驚嚇了皇帝,導致侍中寺被外遷,禁中徹底的成了宦官勢力的天下。
當年武帝為了爭奪相權,牽制外廷,大力重用中朝官。等到了光武皇帝之后,為了防止中朝勢大,重用內朝官掣肘,于是乎皇權越發的膨脹和擴大,導致到了當代,宦官為禍,其實就是因為代表皇權的禁中官太強,導致權利缺少有效制衡,社稷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敗亡。
何進身亡,雒陽宮禁之中的那一場大火,實際上就是外廷官和中朝官聯手,將尾大不掉的禁中宦官殺滅了,一直到了現在,朝堂當中便斷絕了禁中宦官的身影。
如今漢帝年幼,外廷官和各地郡守勢力龐大,正是急切需要外戚來進行平衡的時機,因此如果征西將軍斐潛借這個機會貼近漢帝,成為下一個大司馬統領中朝內廷,權柄天下,也是指日可待啊!
奈何錯失此機,足令人扼腕長嘆!
不僅如此,征西將軍還將大將軍一職給了袁紹!
雖然說這其中多少也有挑撥山東士族之意,但是用一個大將軍尊位來行此計策,未免也有些太過可惜了,看看現在袁紹只領銜卻不做事,就可以知道這個計策已經無用了…
如此的征西將軍,還有繼續投資的必要么?
每每想起這些事情,趙商不免都會長嘆幾聲。
趙商不認為大漢會亡,在他的心中,只不過是大漢還沒有遇到中興之主,也沒啟用中興之臣而已,之前他認為征西斐潛多少算是一個中興臣子,而現在看來…
當然,趙商認為自己多少也是一個可以擔負重任的中興臣子,因此當下被征西將軍硬生生的從太原扯到了什么領教化之事,心中自然是憤憤不平。
“趙兄近日可好?”一名年輕文士,身著寬袍大袖,峨冠博帶,相貌俊朗,顯然是趙商宅內的熟客,在趙商仆從的帶領之下,施施然的走了進來,“近日楊公大軍,陳列于外,小弟也不免有些驚亂,卻見趙兄安穩泰然,令小弟佩服之至…”
“奉先說笑了…”趙商示意讓年輕文士就坐,一邊吩咐仆從上些茶點什么的,一邊緩緩的說道,“楊公所求,不過人、財二字,若是逼得玉石俱焚,又有何益?故而攻城為下,圍城為上也,吾等之輩,又無錢財,無需過慮。”
兩人相視一笑,然后看著仆從端上了茶點,忙碌了一陣之后,退下之后,趙商先是請茶,等年輕文士端起茶碗喝了幾口才問道:“奉先此行,可有所獲?”
裴俊,字奉先,聞喜裴氏裴茂的從子,也和趙商一樣,很早一批就來到平陽的士族子弟,論家世什么的,或許比起趙商來說好上那么一點,但是也是有限,畢竟聞喜裴氏當下聞名的也就是裴曄和裴茂而已,并且還是過去式了。
裴曄出任過并州刺史,裴茂在漢靈帝時期當任過尚書令,但是在靈帝死后,不管是大將軍何進還是太傅袁隗,立刻都看裴茂不順眼起來,裴茂也算是聰敏,領會了精神,上書辭官回鄉,也算是躲過一劫。
征西將軍斐潛在并北崛起,自然就引起了聞喜裴氏的注意力,畢竟若是真的祖輩上說起來,不管是裴、還是斐、亦或是棐,其實都是從同一個祖先那邊分別傳下來的,就跟太原王氏和瑯琊王氏的感覺差不多…
通常家族的興起之路很漫長,漫長到了不是一代人就能夠完成的,因此裴茂退下之后,自然就需要考慮下一代人的道路,但是征西將軍斐潛能不能成事,值不值得投資,依舊是裴茂覺得需要考察衡量的,因此作為家族當中的從子,裴俊自然責無旁貸,親自到平陽近距離觀察。
“某以聯姻之名,求見荀東曹…”裴俊將茶碗放下,也一并垂下了眼眉,說道,“荀東曹欣然焉,愿為某代為傳達…”
“欣然?”趙商皺起眉頭。
裴俊點點頭。
趙商沉吟了片刻之后,說道:“…虛則實之?”
裴俊搖搖頭,說道:“不知。小弟于荀東曹之處,又無法直言相詢…”
“難道說…”趙商站了起來,在堂中轉了幾圈,然后站定了,看著堂外的方向,低聲說道,“難道是…征西將軍有遺腹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