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坐在桌案之后,面沉如水。
大旱。
蝗蟲。
這兩樣災害,似乎天生就是大自然向人類為了詮釋什么叫做禍不單行而特意設立的…
大旱過后,水位降低,土壤堅實,更加適宜蝗蟲產卵,同時大旱之后的植被減少,一方面是剩余植物的水分較少,蝗蟲攝入同等質量的植物,其養分自然就較高,會讓蝗蟲更加茁壯;另一個方面,因為植被減少,一系列的生態退化,導致蝗蟲的天敵減少,最終蝗蟲成災。
蝗蟲向東向南,追逐著更多的植物,更多的食物而去,但是很有意思的是,蝗蟲無法在超過百分五十植被地區繁殖,也就是說,越是植物眾多,食物眾多的區域,反而就是蝗蟲的滅亡之地。
但是曹操看不到蝗蟲的滅亡,他現在只看到了自己即將面對滅亡。
漫天的蝗蟲已經飛走了,留下的便是蝗蟲啃食不動的木樁,石頭,黃土,而這些,曹操的這些兵卒同樣也啃不動。
曹操也下令捕捉蝗蟲而食,但是飛蝗移動迅速,全軍出動也抓不了幾只,就像是在扯下了蝗蟲這個巨人的幾根毛發一般,蝗蟲依舊不慌不忙的吃光了能吃的一切,然后遮天蔽日的飛走了。
濮陽原本周邊,皆為良田,但是現在先是遭遇兵鋒,然后又遇到蝗災,田地皆被毀壞。不僅如此,蝗災遍布整個兗州,導致曹操僅存的控制區域,鄄城、范縣、東阿等地也無糧草可以供給。
大軍斷糧!
原本兗州整個的局面岌岌可危了,若是再不能戰勝呂布,又糧盡而退,恐怕鄄城范縣等僅存之地,也是立刻動蕩!
曹操急需勝利,至少一場勝利也好!
可是,連一場都沒有…
呂布在陳宮的建議之下,趕往鄄城的時候,郭貢已經退兵了。面對堅固的鄄城,呂布也無能為力,同時也不愿意白白在鄄城之下損失兵卒,便退兵了。
如果要勉強算的話,便只有這一場勝利了。
其余的,沒有。
曹操領兵回援,卻被呂布抓住了幾個破綻,狠狠收拾了幾次,先敗曹洪,后敗夏侯淵,再敗曹操…
青州兵,收拾徐州兵,像是老子收拾兒子一樣,然后到了這里,便顛倒過來,呂布帶領著兗州郡兵,收拾曹操的青州兵,也跟老子收拾兒子一樣,打得曹操一點脾氣都沒有。
呂布戰法其實并不復雜,就是用騎兵欺負曹操的步卒軍陣,左右不停的進行拉扯,剛剛從黃巾賊轉職而來的青州兵哪里能夠迅速的調換陣型來應對?
而一旦曹操軍陣露出破綻,便立刻被呂布抓住,縱騎猛突,瞬間破壞曹操的陣列,進而擴大戰果,擊潰曹操的軍陣。
曹操雖然知道呂布的戰法,但是毫無抵御的能力,要攔,攔不住,失去了夏侯淵那一只唯一成編制的騎兵之后,在面對呂布的騎兵之時,便永遠處于被動的下風,根本跟不上呂布騎兵的變化;要打,又打不贏,除了典韋之外,沒幾個人可以正面和呂布硬抗,但是典韋又是步將,總歸是少了四條腿,呂布可以溜狗一樣,輕輕松松在前面殺另外一部分曹軍,而典韋只能是帶著兵馬在后面呼哧呼哧的追…
最危險的一次,呂布甚至奔襲突破了曹操的本陣大營!
若不是軍司馬樓異舍命將自己的戰馬讓給了曹操,曹操說不準就折損在那一場戰斗當中了…
因為這一場戰斗,曹操甚至燒傷了手掌,隨后得知曹操受傷,以訛傳訛之后,全軍震動,幾乎都要立刻分崩四散!
曹操不得已,強撐著,巡視全軍,這才算是重新穩住了軍心…
戰場之上,誰占據了主動,誰就更加的從容,而現在,曹操一點主動權都沒有,他必須戰勝呂布,至少要挽回連番失敗所造成的對于自己軍隊和兗州地方的影響。
然而位于濮陽的呂布,不,應該是城中的謀士陳宮,也知道這一點,因此在蝗災發生之后,便收兵回了濮陽,不再和曹操在野外對陣,守城不出,坐等曹操軍隊自行崩潰。
因為濮陽城外,已經沒有值得爭奪的東西了…
到處都是一片荒涼,就算是全數讓給曹操,曹操也不能得到任何的糧食補給,還不如進濮陽城,減少兵卒的日常消耗。
無疑,陳宮的策略是正確的。
雖然說當下兵營修建到了濮陽城下,但是曹操卻絲毫沒有優勢,特別是在當下兵糧已經斷絕的情況下。
除了戰場之上的困局,在桌案之上,還有讓曹操更加難受的事情…
就是這一碗肉。
一碗曬成肉干,又被水煮之后,呈現出暗紅色的肉。
白水煮的,因為是曹操要的,所以還加了一點點的鹽,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沒有。佐料或是香料,想太多了,蝗蟲過境之后,連點綠色的都看不見,還有什么可以做佐料的?
吃或是不吃?
曹操看著這一碗肉,默然無言。
曹操是什么人?
雖然一直被士族詬病其出身,但是不得不說不管是曹操的爺爺,還是曹操的父親,對于撈錢這個事情還是相當的拿手的,因此曹操從小就沒有什么苦日子過,說是錦衣玉食也毫不夸張,但是,當下別說錦衣玉食了,就連最基礎,最粗糙的糧食都無法保證了…
帳內的眾人都看向了曹操。
這些肉,是東阿程昱送來的鼠肉。糧食沒有了,但是還有肉,鼠肉。在座的都不是笨人,都明白這所謂的鼠肉究竟是什么品種的老鼠。
曹操更是心知肚明。
“大兄!”曹洪忍受不了,橫了帳內的眾人一眼,大聲說道,“大兄不必如此,某皆言此肉便是鼠肉就是,又有何人膽敢…”
“不…”曹操豎起還裹著布的手掌,制止了曹洪的話,“帥為一軍之膽魄,某若不食,全軍如何愿食之?子廉不必多言。”
說完,曹操便端起碗,大口大口吞食起來。
已經是有些涼了的肉塊,除了一些肉香之外,還有濃重的血腥味道,曹操不敢細嚼,匆匆咬了幾下便吞咽下去,吞入之時,就感覺像是在吞著一塊塊發硬的濃痰,滑膩且強韌,引起喉嚨一陣陣的不適…
曹操強忍著,將肉塊吃下去。
像曹洪那樣做,也不是不行,反正在明面上宣稱這就是鼠肉,然后分發下去,讓兵卒食用…
但問題是,曹操部隊里面有青州兵。
現在的曹操部隊,士氣低落,實在是不能再有什么意外了,若是再有什么哄亂,說不得便是立刻分崩瓦解!
所以曹洪的做法雖然簡單,但是有隱患。因此曹操不得不吃,他吃了,等于就是將這一次的責任和后續的非難,全數都抗了下來,不管是程昱的,又或是普通兵卒的,曹操一人擔之!
平東將軍都吃鼠肉了,其余人等還有什么閑言?
曹操將空碗重重的往桌案上一頓,喉嚨上下活動著,似乎在壓抑著什么,良久之后才啞著聲音說道:“…子廉…某已食矣…散發下去,補充軍用!”
“唯!”曹洪含淚拱手,領命而去。
大帳之內,一片沉寂。
“主公…”郭嘉拱拱手,打破了這個難堪的氛圍,嗯,現在他應該還是戲志才,然后轉首看向了夏侯惇,說道,“…某有一策,或可破敵…此亦夏侯將軍之功也…”
濮陽縣衙大堂之內。
“什么?糧草已絕?”呂布皺著眉頭,沉聲喝問。
濮陽田氏拜倒在堂下,低著頭,顫顫巍巍的說道:“回稟溫侯,城中…城中確實無糧矣…城北四個糧倉,如今皆空…”
曹操是人數多,消耗糧草快,而呂布雖然人數少了一些,消耗的并不比曹操少多少,因為呂布除了兵卒之外,還有不少胃口大的牲口…
“溫侯!”濮陽田氏急切的往前挪了兩步,說道,“城中糧倉確實無糧…”
“夠了!”呂布碰的一聲拍擊在桌案之上,幾步來到田氏面前,一把抓起田氏,就像是拎著一只小雞一般拎到了空中,喝道,“汝管公倉以來,往家中送過幾次糧草?當下軍中無糧,汝家中又食何物?若是平時,某也懶得理會汝等行為,當下緊要關頭,汝還膽敢稱無糧可用?!莫非欺某刀不利耶?”
田氏臉色煞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滾!”呂布將田氏摜回地面之上,然后說道,“明日午時之前,解送軍糧至營中,膽敢托詞怠慢…哼哼…”
“…小人不敢,不敢…遵命…遵命…”濮陽田氏齜牙咧嘴的忍著痛,連滾帶爬的走了。
“蠹蟲!”呂布皺眉,罵了一聲。
“溫侯…咦…這是…”急匆匆而來的陳宮撞見了掩面而去的濮陽大戶田氏,不由得有些詫異的問道,“不知何事如此…”
“誒,不就是籌備軍糧之事么…”呂布將方才的事情大概講了一遍,然后說道,“公臺來此,不知何事?”
“哦…”陳宮皺皺眉頭,略歪了歪頭看向了田氏離去的方向,“…溫侯,曹兵退軍了!”
“真的?”呂布一下子來了興趣,“走,上城樓看看去!”
二人來到了城池門樓之上,望著遠處的曹軍大營。
“果真退兵了…”呂布哈哈大笑著說道。
“城外已是顆粒無存,兵無可食,若不退,便是全軍潰敗之局…”陳宮捋了捋胡須說道,“曹軍多半退往鄄城…曹平東也是決斷之人,當退則退,吾等誘軍之計不得全功,亦為憾事也…”
曹操一旦退往鄄城,原本陳宮謀劃當中讓張邈掩襲曹操側翼的計策,就基本上可以確定是無功而返了。畢竟領軍偷襲和正面對抗,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張邈的能力和膽量么,也就那樣,不能特別指望什么了。
“無妨!”呂布盯著曹軍退去的方向,傲然說道,“待某再破之便是!”
“溫侯,曹軍退而有序…”陳宮皺著眉頭,說道,“恐有準備…不宜追之…不過,從濮陽至鄄城,多為平川,何處某不可襲之?溫侯可稍安勿躁…曹軍后軍退卻,其必定懈怠,縱有伏兵,亦不能久留…待其伏兵盡去,溫侯便可領騎軍襲之,定然可破!”
“嗯…”呂布點點頭,大笑說道,“公臺所言,甚合某意!來人!派出斥候!盯緊曹軍動向!”
濮陽田氏家宅當中,昏暗的燈光搖搖晃晃,在窗楣上映照出兩個人影,忽大忽小,忽左忽右,如同鬼魅一般的抖動著。
“田郎君…”一個聲音壓低聲線,只能依稀的聽得幾個字,“…明日…出城…”
田氏沉吟著。搖曳的燈火,在田氏臉上投下大小不一的暗色,濃黑得仿佛能滴出墨色來…
這幾日,為了供給呂布的軍隊糧草,田氏不得不挖了自家的老底,看著自家倉庫當中糧山一點點的減少,最終即將消失,田氏的心中如同刀割一般,無時無刻不在滴血!
再這樣下去,或許呂布還不一定敗亡,田氏就先完蛋了!
所以,只有搏一把了。
田氏將心一橫,招了招手,讓另外一人湊近一些…
窗楣之上,兩個人影子交匯在一處,跳著,舞著,宛如惡鬼在歡慶。
不出陳宮意料,曹操后軍撤離之后,斥候回報,也有一兩隊的人馬從埋伏之處撤離了出來,望東而歸。
呂布當即領兵出擊,兩條腿畢竟跑不過四條腿的,曹操的后軍很快就被呂布追上了…
在呂布的原本計劃當中,這些曹操后軍見到了自己騎兵之后,應該是一觸即潰,然后呂布就可以驅趕這些潰軍,然后一路碾壓過去,就像是草原上驅趕羊群一樣,將曹操大軍徹底擊敗。
但是眼前的局面,出乎呂布的意料。
曹操斷后的軍隊出奇的強韌,被呂布騎兵追趕上了之后,居然沒有潰亂,而是立刻收縮陣列,集中在了一起,就算是被呂布騎兵在外圍不停的用弓箭射殺了一批又一批,也堅強的聚攏在一處,不亂陣腳,似乎是寧可全數戰死,也不后退一人…
拋下這群人,繼續往前?
還是強吃掉這些人,再進行追擊?
呂布皺著眉頭,坐在赤兔馬上,有些猶豫。
戰馬補充不易,所以不是絕對必要,呂布一般不會讓騎兵正面沖擊密集在一處的步卒陣列。因為只有在追擊和突襲步卒兵陣側翼,或是薄弱之處的時候,騎兵才能發揮出十足十的殺傷力,但是像面對當下的密集步卒戰陣,硬攻不是不可,只不過同樣會有大量的損傷。
正當呂布衡量得失的時候,忽然后方煙塵滾滾,呂布連忙派人前去查探,卻發現是陳宮領兵前來…
“公臺!”呂布不滿的說道,“汝不于濮陽守城,來尋某作甚?”
“咦…”陳宮也有些疑惑,說道,“不是溫侯遣人傳令,言已大破曹軍,令某前來打掃戰場,驅趕曹軍么…”
“某何時傳…”呂布才說了一半,便和陳宮一樣,猛然色變。
此時此刻,忽然在東面、南面、北面三個方向上都響起了轟天的戰鼓聲,滾滾煙塵就像是巨墻一般,往呂布和陳宮的部隊擠壓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