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賈詡的騎兵曲長,站在草垛之上,用木叉子將一捆捆的干草叉下來,風吹開他的短袍,露出的大腿上一圈圈的葛布包著,隱隱有些血色透出來。但是曲長根本沒有在乎自己腿上的傷勢,而是一邊看著馬廄內正在喂馬的壯漢在挑著草料,一邊很是痛心的說道:“可惜了這些馬啊…這算是差不多跑廢了啊…”
在馬廄內的漢子正在用木耙將馬槽內的干草和豆料都扒拉勻了,不至于有的馬全吃好的,而有的馬只啃到一肚子的干草,然后出來又提了一大捆的干草,拆散了撲到馬槽當中去,聽到曲長的話語,嘿嘿笑了兩聲,說道:“…還不至于,不過是掉些膘而已,養上一年,便都回來了,而且還會更強!這馬啊,跟人一樣,不跑動的話,就廢了…”
說著說著,大塊頭的漢子便沉默了下來,神色也有些落寞,不再繼續說了,只是更加細致的替戰馬們扒拉著草料和豆料,從一個馬廄到另外一個馬廄,等三四個馬廄都整理過了,才拍了拍其中一匹壯碩的黑馬,然后那匹黑馬正在低著頭吃得正歡,被拍了一下還有些不滿,踢踏著在地上刨了兩下。
“這家伙…”大塊頭的漢子寵溺的說道,就像是對待自家的孩子一樣,又給大黑馬伴了伴草料,才走出了馬廄。
騎兵曲長看著草料差不多了,便停了手,然后站在草垛之上,又扭頭看了看這個山谷,還有山谷之內綿延而上的寨子,說道:“你們真不錯,將這里收拾得真好…這馬真不少啊…一個馬廄二十匹,這邊四個,那邊四個,就是八十加八十…嗯,那邊還有…十一…不,十二個…那就是,嗯…”
騎兵曲長已經有些算不過來了,除了這里依山的幾個馬廄之外,沿著谷地也有些不少的馬廄星羅分布著,還有一些馬群在遠處草場上,由十幾個牧馬人在放牧著…
這些牧馬人,雖然穿著皮袍,但是騎兵曲長看得出來,其實都是漢人,只不過不知道為什么卻是一副羌人的打扮,或許是為了躲避什么?
這個養馬的山谷位于關隴古道左近,臨近關山,因此被稱之為關山草場,是一個位于山間的天然牧場。
此地早在西周時期,就作為秦人的草場。當時秦人先祖非子就在汧渭之間為周王室飼牧養馬,功績卓著,后來又因護送周王室東遷洛邑,有功于周平王,才被正式封為諸侯,完成了從游牧向農業民族的轉變。
從這個角度來說,這里其實是老秦人最早的發源地,也是中華民族統一的漢文化的最開始的源頭之一。
隨著秦朝的統一,隴山一代雖然成為了一個普通的郡縣之地,但是依舊重要,到了漢代的時候因為要針對于北方的匈奴進行斗爭,漢武帝時轉為戰略反攻,終于挫敗匈奴,而這一過程的實現與關山草原密切相連。
“這算是什么?”大塊頭的漢子說道,“昔日景桓侯在世之時,此地牧馬過萬!這點…算什么啊…”雖然這么說著,但是大塊頭漢子卻一點都不像是鄙視如今馬匹數量的模樣,反而是帶著一種叫做謙虛著驕傲的態度。
“得嘞!”大塊頭將木耙放下,將這些戰馬都巡視了一圈,然后說道,“都能吃,就行了!說起來你們也算不錯,從關中到這里,算起來…嗯,一天也是有跑了四五百里吧…”
騎兵曲長從草垛上翻身而下,落地的時候牽扯到了傷口,不由得咧了咧嘴,吸了口涼氣,緩了緩才說道:“這不算啥,當年跟著…嗯,溫侯殺鮮卑的時候,從九原縣趕到云中,我們也就跑了三天…對了,兄弟,還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呢…”
“某姓姜,名冏…”
就在關山草場的半山腰上的山寨當中,賈詡正鼓著腮幫子埋頭大嚼。
“呃…”賈詡滿足的打了一個飽嗝,半攤在席子上,啜著牙花子說道,“嘖嘖,還是這里的牛肉最好吃…”
或許是幼年時候的記憶,或許是個人的感受,每當賈詡坐在這個關山草場這里的時候,總是覺得最放松,也最能享受這里的食物味道。
雖然平陽的美食能讓賈詡垂涎,但是不能像這里一樣讓賈詡心情放松。
“嗯,吃完了就趕緊滾吧。”一個人背對著賈詡,坐在堂前,抬頭望著天空,不咸不淡的說道。
這個人寬袍大袖,身形不算是弱小,但是或許是因為太過于瘦弱了,導致整個衣袍看起來都有些空空蕩蕩的。頭上雖然帶著頭冠,但是在露出的地方,依舊可以看到已經是滿頭的花白發色,從背影上看,估計任何人都會認為這是一個垂垂的老者。
賈詡差點撐不住架子,倒在席子上,連忙坐了起來,擺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說道:“師兄,某原來以為你只是頭發變白了,沒想到連心都變黑了啊…”
那人轉了過來,卻是李儒,只不過李儒原本一頭黑發,已經全數花白,就像是平添了二十歲一樣,臉上的皺紋也深刻了許多。
李儒看了一眼賈詡,然后走了回來,坐下說道:“何苦來尋某…”
關山草場,其實說起來并不算是多少隱蔽的場所。只不過是因為漢王朝放棄西涼的政策,所以導致了真個的西涼的行政一天天的敗壞,就連這里,如此好的一個養馬地,最終都廢棄了。
后來羌人來了,占據了這里,后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就變成了李儒他們的一個避難的基地。
賈詡沉默半響,卻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了一句和李儒差不多的話:“汝又是何苦…”
李儒默然。
要知道李儒現在只是四十來歲的,算起來應是正當壯年的歲數,卻變成了如今須發花白一片,宛如垂垂老者的模樣,多半都是因為在心中承受了太多的壓力所致。
兩人之間又是一陣沉默。
西涼人,其實原本的領頭人并不算是董卓,而是北宮伯玉和宋楊。只不過北宮伯玉是羌人血統,并不能得到西涼漢人完全的信服。而宋楊又是一個志大才疏的家伙,起初還沒有表現出什么問題,等到起事之后,才在各種各樣的事情之下,暴露無疑。
也正是因為如此,后來邊允和韓約,也就是邊章和韓遂又因為各種問題,導致反目成仇,加上羌人相互之間的這種天然不合群的特性,導致并不能像匈奴又或是鮮卑這樣出現一個強大無比的領袖將羌人和漢人完全統一起來,最終導致內訌不休,起事也就失敗了。
邊章死了,有人懷疑是韓遂干的,韓遂也無法完全擺脫他自身的嫌疑,導致不少人對于韓遂的評價降低了不少,李儒等人也最終沒有選擇當時已經有一些勢力的韓遂,而是另外的選擇了董卓。
不過沒有想到的就是,這個曾經最有統帥風度,在西涼上下,不管是羌人還是漢人,都很得人心的董卓,在西涼還是好好的,不僅可以收攏各地的羌人,也可以籠絡住西涼漢人豪右,最終成為一個龐大的勢力群體,這樣完美的局面,卻在進入了河洛之后,衰敗得如此的突然。
就像是之前的一切,不過虛幻的泡影一般…
“說吧…”李儒搖搖頭,然后撫了撫衣袖,平靜的說道,“這次又碰上什么難事了?”
“呃,”賈詡轉了轉眼珠子,說道,“哪有,哪有什么難事,只是許久未見,多有些想念,特前來拜會一下…”
李儒連眉眼都沒有抬一下:“說實話。”
“咳咳…”賈詡咳嗽了兩聲,有些無奈的說道,“是這樣的…”
賈詡將過程簡要的說了一下,然后說道:“…其實征西將軍…至于其所言,法應用其神,而不重于術…這個么,自然還有待商榷…其余的么,還算是不錯,比起董仲穎來說…嗯嗯,那什么…至少年輕些不是么…”
李儒聽完,沉默了許久,說道:“知道了。”
“啊,啊?”賈詡有些傻眼。若是旁人,賈詡多少還能用些計策謀劃什么的,但是對于李儒來說,則是用了也幾乎等于是沒有用,有時候反而會被李儒抓住痛腳狠狠收拾一頓,從幼起,便是如此。
賈詡轉了轉眼珠子,說道:“如今西涼沒了董仲穎,地方大亂,師兄就不擔心存于武威安定天水的冊籍有損?”
“不擔心…”李儒淡淡的說道,“某已經全數取來,屯放在谷中了…”
“這…”賈詡愣了一下,然后磨著牙說道,“…冊籍都是死物,若無人可傳衣缽,也就是廢物一堆而已…吾觀谷中多為莽夫,師兄就不擔心將來斷了傳承?”
李儒忽然笑了,說道:“汝言之有理…故而某已尋了個傳人,也算是聰明伶俐,待明日再叫其來拜會于汝…”
“啊呀呀…”賈詡張牙舞爪的撲了上來,然后抱住李儒的一只胳膊,“師兄!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天陰沉沉的,似乎伸手出去,就能在天上扯下一片烏云一般,空氣沉悶的就像是隨便擰一擰衣角,都能夠擰出水來一樣,十分的令人煩悶。
眼看著可能就要有一場大雨了。
季節交替的時候,往往都是雨水先行,不管是變熱還是要變冷,都是如此。
在雨季一旦來臨,就意味著角弓無力,箭桿發脹,就連甲片都是極容易腐蝕生銹,連衣袍恐怕都會重上三分,更不用說道路的泥濘了,因此大多數情況下,雨季也是戰爭的一個短暫的休眠期。.
臨近黃昏的時候,在陜津的渡口處,不知何時劃來了幾只小船,搖搖晃晃的朝著南岸而來。
浮橋被毀,想要過河,便只能通過來回擺渡了。
商人,不管什么時候,都像是打不死的小強一樣,充滿了韌性和堅強,充分體現出個體的獨立性,就算是戰爭當中對峙的雙方,也會出現商人的身影,拋棄了原有的組織集體的立場,甚至也不管國家的立場,只是為了眼前的利益而奔波忙碌。
當然,這個利益,是處于超額的,巨大的,令人心動的利益…
就像是眼前這一只掛著河東衛氏的小旗的商船,在船頭上站著的年輕人,就頂著南岸守兵的箭矢,揮舞著手臂叫道:“莫要放箭!莫要放箭!某乃衛氏行商,欲前往雒陽…”
“衛氏?行商?”陜津南岸負責守護烽火臺的曲長疑惑的說道,“前些時日不是剛過去一批,怎么又來了一批?”
“這…這不是雨季快來了么…趁著道路還算干爽,再走一趟,否則往后就走不得了…”站在船頭的年輕人應答道。
“這個么…”曲長聞言,微微的點點頭。這個理由也說得通,畢竟商人運輸貨物,也是同樣看天吃飯,若是碰到雨季,一樣也是頭疼不已。
曲長趴在烽火臺上,看著河岸處被攔下來的年輕人。年輕人年歲不大,臉倒是黑黑的,確實有些像是常年在外奔波的商人。
不過,并不認識。
“后生!某瞧著你面生得緊!”曲長說道,“你說你是姓衛?河東衛?”
“正是,”龐統拱著手,面不改色的說道,“安邑城東衛公乃某族叔…”反正安邑城中姓衛的多得是…
曲長點點頭,像他這個層面,也不可能會認識什么河東衛氏的什么重要的角色,只不過例行問話而已。
“所運何物?”曲長看著平底船,問道。這個船,吃水有些深啊,想必是運了不少的重物。
“這個…不過是些許魚干而已…”龐統回頭看了一眼,顯得略有些僵硬的說道。
“魚干?”曲長嘿然笑了出來,然后指著龐統說道,“汝膽敢欺某!來人!上船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