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大人…”種有些無助的問種劭道,“…我們現在要怎么辦?”
種劭回頭望望在山頭中間的劉協,沉默良久,卻無言以對。
能說什么呢?
怪陛下騎術不精,還是埋怨陛下吃不了苦?
騎馬這個技能,并不是誰一生下來就會的,就連戎馬半生的劉備,長時間不騎馬了,也會忍不住摸著劉表的大腿感嘆“髀肉復生”,更何況劉協這個半大的小子?
人算不過天算,種劭計算來計算去,卻百密一疏的忘卻了計算劉協。
雖然劉協會騎馬,但是原本騎的馬匹自然都是挑選出來,屬于最溫順,最乖巧的馬,同時騎馬的時間也不會很長,根本不想現在屬于亡命而逃…
這其中的差別,自然讓劉協很不適應。
除去騎術方面的原因,體力也是一個問題,半大的小孩就算是怎么堅持,終究和成人是有很大的差距的。也正是因為如此,種劭一行也沒有辦法跑得多快,最終還是被楊彪派出來的兵馬追尋著痕跡,在這里給追上了。
“…傳令下去,”種劭緩緩的說道,像是說給種聽的,也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老夫已經派快騎前往雕陰…此地距離雕陰不過一日之距,征西將軍須臾便至!都守好了,等待援兵!”
種點點頭,應了一聲,下去吩咐眾人。
雖然是追上了,但是對于楊彪的人馬來說也不敢悍然發動進攻,只得一邊派人去通知楊彪,一邊圍著這個小山丘,防止種劭劉協等人逃走。
這個山是位于關中平原上不大的一個丘陵,并不高,也不是很大,山上一些雜草灌木,再加上零星的一些樹木,既不會顯得光禿禿的,也不會特別的茂密,整體來說是一個非常普通不過的小山丘,和平常大多數的山丘并沒有什么分別,但是今天卻因為劉協而有所不同。
劉協的雙腿,到現在依舊是顫抖著的,兩腿的內側,已經磨出了一些血泡,有些破了的,血色已經滲透出來,粘貼在衣物上,一動就疼得讓人渾身打顫。
伏壽和另外兩名侍者正在劉協身邊忙碌著,沒有多少水可以用來清洗,便只能是勉強用還算是比較干凈一些的布料草草擦拭一下,然后將劉協被磨破的地方包扎起來,否則繼續這樣磨下去,劉協的腿估計就廢了…
劉協其他的侍從,眼下也就只剩下這兩個了,其余的不知道什么時候沒的,也不知道生死如何。
“陛下…陛下可感覺好些了?”伏壽輕輕的用手觸碰劉協被包扎起來的兩條腿,有些擔心的詢問道。
“嗯…”依舊還是陣陣火辣辣的疼痛,劉協額頭上也匯集了一顆顆的汗珠,將臉上的灰塵沖刷出一條條的印跡,“…無妨…這點疼痛,我還忍得住…”
或許是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或許是為了開導伏壽,劉協抬頭四下眺望,看著近處的青石綠樹,看著山下的道路,看著遠方若隱若現的阡陌,不由得幽幽說道:“…你看,這才是大漢…”
大漢,不是宮之內的三百六十五步,不是窗楣之內的四四方方的天空,不是縱然點了多少檀香依舊掩蓋不住的腐朽氣息,不是存在于之乎者也的當中那些灰白干枯的形象。
這才是大漢。
活生生,鮮活著的大漢。
像綠樹一般的青翠,像青山一般的剛強,像藍天一般的清澈,像大地一般的深沉。
“…你看到了么?”劉協喃喃的說道,像是跟自己說的,又像是跟伏壽說的,“…這些才是大漢…”
伏壽轉頭望去,滿眼只見蒼涼。
這里并沒有多少人煙,周邊也看不見有什么村寨的模樣,更不用說看見什么人影了。
這就是大漢?
大漢不應該是繁華的街道,擁擠的集市,喧鬧的人群,還有那些張牙舞爪的,蒙著熊皮,在眼睛上面涂著金色和白色,然后穿著紅色和黑色的大氅,拿著木制的纏繞了許多顏色布條的長戈,還有那畫著讓人只看一眼都會覺得害怕的大盾牌跌跌撞撞的跳舞的么…
這荒涼的場所,連個生意買賣的人,連個耕田采桑的人都沒有,這個怎么就是大漢了?
伏壽微微抬頭,看了一眼劉協,卻沒有說什么,只是應道:“…是的,陛下…”伏壽向來都是溫婉的性子,所以也很少表現出她自己的見解或者什么主張,她習慣了聽從別人的吩咐,之前是她的父親,現在則是劉協,就像是當時她雖然不愿意,但是依舊還是在父親的要求下進了宮一樣。
伏壽沒有什么要求,也不懂得提什么要求,但是劉協身邊僅存的兩名侍從宦官,卻不得不去提些要求,眼看日頭已經上了三竿,除了跑出來的一肚子饑腸轆轆,什么東西都沒有下肚。
“哪有什么吃食?!”軍校大聲嚷嚷道,指著周邊的兵卒,滿臉鄙夷的模樣,“沒看我們都是餓著肚皮么?你要吃食,自己周邊尋去!”
“這…這周邊連個人煙都無,卻去哪里尋得?”宦官也不顧的往日在這些大頭兵面前的顏面,或者說跟著劉協也沒有多少顏面可言,便只是哀求著。
“…休要呱噪,都去尋尋,找些吃食來…山間總有些野果走獸,去找找就是了…”種劭聽到了這邊的嘈雜聲音,也有些聽不下去,便皺眉吩咐道,“…不是有攜帶些干糧么,去取些來,先分給陛下…”
“唯!”軍校拱手領命,然后帶著幾個人到灌木叢當中搜尋去了。
種劭走到劉協身前,拱手行禮,說道:“讓陛下委屈了,是老臣的罪過…”
劉協擺擺手,說道:“種愛卿無需如此…能出來走走,能看看大漢江山…朕就已經很滿意了…”
種劭默然,良久才說道:“…陛下圣明,老臣已經派人前往征西將軍處請援,想必援兵須臾便至…陛下可安心等候…”
“楊公,汝強擄吾等,所為何意?”董承一邊掙脫侍衛的拉扯,一邊指著楊彪大聲喝道。
楊彪皺眉,然后將頭不屑的扭到一旁。
趙溫見狀便上前指著董承說道:“陛下有難,爾等身為大汗朝臣,豈能不思陛下安危!楊公焦慮,心火灼燒,已然損壞嗓音,卻依舊召集爾等,行臣子的本份,前去營救陛下!爾等休要成為大漢蠹蟲,只知領取俸祿錢糧,卻不知盡君臣之道!”
董承分辨道:“陛下自然需要追尋!只不過令兵卒登門,斧鉞加身,亦為楊公君臣之道耶?!”
趙溫不陰不陽的說道:“若非如此,恐怕是有許多無膽無能之輩,假借病疫閉門不出吧?更何況陛下情況緊急,又怎能有片刻懈怠!董將軍,汝曾為牛將軍部曲,莫非此言別有他意?”
“你!”董承睜大眼珠子,瞪著趙溫,卻說不出什么話來。
趙溫冷冷笑笑,然后揮揮手,讓兵卒押著董承往前。
“…楊公,公卿基本已經到齊了…”趙溫回到了楊彪身邊,低聲稟報道。
楊彪點點頭,坐在馬背之上,略略環視了一下這些或者憤慨,或者淡然,或者陰沉,或者回避的大漢官吏,沉默了一會兒,微微一點頭,示意出發。
得罪人難免會得罪人,但是這天底下只要是牽扯到了利益,就沒有不得罪人的。
這個人多些,那個人的利益自然少一些。要顧及自己的,又要給旁人面面俱到,這哪里可能?
在關中,楊彪他始終就是一個外來戶。
這幾天處理政事的時候,楊彪就明顯感覺到了這其中的差距。就像是隔了一層輕紗,又像是身處于水中,不管是視線還是動作,都是說不出來的難受,渾然沒有像是在弘農一樣如臂指使的感覺。
回到雒陽,回到河南尹,回到屬于他自己的地盤上,自然就成為了楊彪最佳的選擇。更何況除了向董承這樣出身西涼,或是出身關中的大臣官員來說,基本上都是愿意回到雒陽去的。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就是如此。人,或許在上古時期的領地意識保留了一些,大多數的人還是習慣在自己熟悉的地盤上生活和工作。
不過現在,還有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很嚴重,嚴重到了只能楊彪自己一個人思索,連講都不能講,更不能和他人分享的地步。
漢帝劉協,到底是救,還是不救?
或者說是早一點趕到,還是干脆晚一點趕到?
這種事情,楊彪自然是不能宣之于口,而是需要在心底仔細衡量,權衡利弊。
和河間王的聯系已經發出去了,又趕上了這樣一個關鍵節點上,如果說將責任全數都推到種劭身上,其實也未嘗不可。
就說種劭見逃脫無望,竟然脅迫漢帝要進行突圍,結果失手…
反正種劭跑了一次,再說他要跑第二次,也是合情合理,毫無破綻。
不過就是收尾麻煩了一些,要想徹底掩蓋,恐怕需要將所有在場的人員,甚至是包括自己這一方的兵卒,也都…
楊彪揉了揉腦袋,一夜無眠,又連軸安排事項,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好好歇歇,這腦袋就仿佛脹大了一圈似的,又沉又痛。
只要手腳利索一些,然后再將河間王迎接過來,那么自己肯定就是擁立大臣,權位什么的自然是不在話下。
想想還是有些心動,只不過這樣做的話…
袁家的那兩個豎子,恐怕未必肯答應。
或者說,巴不得自己這樣做,然后就可以將一盆臟水不管不顧的潑過來,再尋第二個劉虞什么的…
出兵弘農,鋒直冀豫?
楊彪皺著眉頭,閉上了眼睛,坐在車廂當中,隨著道路的顛簸,搖搖晃晃,尋思了良久,最后還是嘆了一口氣。
要是沒有那個該死的董卓,自己的弘農也不比冀州、豫州差到哪里去!
要是沒有那個該死的斐潛,得了并北河東的助力之后,實力也自然是穩壓袁家二子一頭!
可是,事情總是如此,天不遂人愿。
楊彪輕輕地,深深地,細若未聞的嘆了一口氣。
現在便是只能尋“穩”這一字了。
楊彪睜開眼,下令道:“令前軍加速,前往陛下之處!行事小心,休要傷到陛下!”
跟在后面的趙溫聽到了楊彪的號令,微微一愣,然后盯著楊彪的車廂看了一陣,最后低下頭,左右扭了扭脖子,擺了擺腦袋,像是脖頸酸痛扭動一下,又像是對于這個命令略有些不以為然一般。
聚集在山下的兵卒越來越多,種劭的臉色也越來越白,不由得有些后悔,若是早些時候不顧一切,就算是綁著也將劉協綁在馬背上突圍,說不定還能尋得縫隙沖將出去,而現在,就算是想要突圍也是沖不動了。
不過幸好的是,山下的這些兵卒似乎也得到了命令,并沒有往山上壓迫的意思,只是不斷的修建工事,捆扎拒馬,將周邊圍堵得水泄不通。
日頭漸漸偏西的時候,種劭忽然聽聞山下兵卒一陣喧然,心中不由得一跳,連忙站起身來往遠處望去,卻只見到長安方向上一道滾滾煙塵而來。
種劭整個人不由得晃動了一下,踉蹌兩步,幾乎站不穩。一旁的種連忙扶住,帶著一絲焦慮和無助,說道:“父親,父親…這,這要怎么辦?”
抵抗么?
這些卻少糧草的兵卒又能抵抗多久?
不抵抗么?
自己這樣辛辛苦苦跑出來,豈不是兩頭空空,什么都沒有?
就在種劭六神無主的時候,猛然間聽到身后自家的兵卒一陣雀躍般的歡呼聲!
種劭猛的扭頭,就連脖子上的骨頭都有些負擔過重,發出了咯喇一聲響,只見漸漸西斜的太陽,映照在遠處的那一隊人馬之上,渾身上下都染上了一層的金光,就仿佛天神下凡一般。那一桿在隊列之前高高舉起的三色旗幟,也像是染上了一層的金邊,在綻放著無比耀眼的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