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畢,陳大昌起身會鈔。出于禮貌,他要送謝霜綾返回客棧。
臨下樓前,他下意識往玉還真的方向看了一眼。這女人正涮起一箸羊肉蘸上調料,放進小嘴里慢慢嚼著,似乎自得其樂,壓根兒沒留意到他。
入夜,陳大昌被宣至國君的書房。
見他走進,馮妙君將手中的奏本一丟,笑吟吟道:“怎樣,謝家的女兒可能入得陳廷尉法眼?”
陳大昌低了低頭:“挺好。”
只是挺好?她對這手下太了解了:“哪里不滿意?”
“沒、沒有。”
“沒有不滿意,也就是沒有覺得滿意。”馮妙君捻著狼毫筆,“說說看,謝家千金哪里不好?”
陳大昌果然仔細思索,良久才搖頭:“屬下不知。”
謝霜綾看起來集美貌溫淑于一身,談吐有度知進退,是個有教養的官家小姐,適宜娶回去做當家的主母。可是陳大昌總覺得,她身上缺了點什么。
可是馮妙君一追問,他也說不出。
馮妙君嘆了口氣:“既如此,再處一處好了,豈不聞日久生情?”
陳大昌應了一聲“是”。他今日與謝霜綾約飯,也是出自國君的特別授意,否則那會兒他應該忙于城務,哪有空閑?
“還有什么見聞?”
陳大昌想了想才道:“玉夫人中午也去順東風用餐。”
馮妙君拈起一塊蓮蓉餅正要入口,聞言手上一頓:“這么巧,她也去了么,可是要的羊肉鍋?”
“是。”
陳大昌的眼里分明寫著“您怎么知道”,馮妙君聳了聳肩:“今天初三,熙人有進食羊肉的傳統。”
所以,女王大人知道玉還真今天會去順東風?這念頭只在陳大昌腦海里一閃而過,因為馮妙君緊接著就問:“你和玉夫人聊上了?”
“是。”陳大昌立刻回答,“她明確道,只要您能妥善解決印茲城最近的風波,她愿意出任新夏國師。”
馮妙君嚯然起身,在書房里快步走了兩個來回,才折到陳大昌面前,在他肩膀重重拍了一記:“干得好,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沒有看錯他?
馮妙君緊接著笑道:“你又立一功,不過功勞先記著吧,后面一并賞下。”
這就立功了?陳大昌滿頭霧水地謝恩。
“對了,還有一事。”馮妙君順手揀起狼毫,重新運筆如飛,“去,孤要詔告天下!”
陳大昌就立在她身側,待一字一字看清內容,目光越來越亮。
印茲城人次日醒來,就接到一記重磅:
前峣王孫苗涵聲已被找到,安然無恙,已送唅月公主母子團聚!
印茲城平民都是又驚又喜,不過這詔告由新夏女王親筆所書,公信力十足,平民縱有疑慮也該打消了。
國君說話都叫金口玉言,總不至于扯謊。
玉還真聽說此事以后,去向陳大昌求證:“那孩子真救回來了?”
“安然無恙。”
這人雖然沉默寡言,但對自己說出來的話還是挺負責的。玉還真不疑有它,只是好奇:“劫匪是誰,如何處置?”
“還是機密。”陳大昌很認真問她,“孩子也救回來了,民怨不再沸騰,此事算不算妥善處理完畢?”
玉還真知道,他說的是她該履約了。這人心心念念的只有替女王盡忠辦事嗎?
她哼了一聲:“不算,還未水落石出。”在她看來,這事還有后續。
陳大昌信心滿滿:“快了。”
玉還真看他兩眼,忽然道:“謝家千金怎樣?”
這個“怎樣”的問法太籠統了,陳大昌不知道她具體所指,只能含糊道:“還好。”謝家小姐談不上多討人喜歡,但也不惹厭,就是有些黏人。若不是王上要求,他寧可忙于公務也不想走這種桃花。
玉還真笑了笑:“恭喜。”說罷抬高下巴,轉身走了。
印茲城西北角有一條小巷,名作擔水巷。巷子原本就不起眼,又在魏人入侵中損毀,住戶死傷過半,僥幸活下來的居民也紛紛搬走,不愿再住在悲悽之地,所以只過了幾個月時間,這里就沒了人氣,只有蟲蟻狐獾和頑童偶爾造訪。
不過擔水巷中段的大槐樹依舊活了下來,枝繁葉茂。
正是午后,有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小廝走進這里、坐到樹下,掏出了白肉火燒才抬頭。
樹干上刻著一道又一道劃痕,長短如一,都是半寸,從上到下排列得好生整齊,倒不像頑童的手筆。
他手里的白肉火燒在這一帶很有名氣,肥肉脆而不生,瘦肉爛而不柴,那是在老鹵湯里滾了一個時辰才能出鍋,吃進嘴里是說不出的肥腴滿足。雖然是不值錢的餅子,但據說很多富貴人家也饞這個,經常會打發下人去買。
他一邊啃火燒一邊數劃痕,一二三四五…
數到第四十八道,沒了。
他怔住,肥肉堵在嘴里沒下咽,就急著從頭再數一遍。
還是四十八道。
這小廝的臉色一下變得凝重,將火燒丟到一邊,伸手撫著劃痕以免自己看錯,再細細地數了第三遍。
四十八,而不是四十九。
他轉頭就往巷外跑去。
城里群情激昂,馮妙君卻呆在印茲城南郊的千星小筑,享受難得的安寧。
此處原是峣國權貴建于矮山上的小樓,連花園在內占地不過一畝(六百多平米),遠離人煙,在晴天夜里可以仰望星河美景,不過在魏人入侵之后就成了無主之物,被送去發賣。馮妙君效仿燕王以化名買下,作為自己的私產修葺一新。除了陳大昌之外,幾乎無人知道這小樓的主人是新夏女王。
在眾目睽睽底下呆久了,有時就想過幾天私密生活,尤其她現在還與敵國國師有奸情,更需要找個金屋藏嬌。
千星小筑建有暖房,外頭風雪連天,里面姹紫嫣紅。馮妙君俯下身去,望見兩株被重點照顧的蘭花好似快要綻放。
遠處傳來砰砰幾聲。
正月還沒過完呢,不少人家里還有煙花,這時就紛紛放上天去以茲慶賀。她正拿著花鏟除草,就有一雙手自背后伸來,環住了她的細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