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蘇訥言的事很多,她不知道琳瑯想聽的究竟是哪些。隨夢小說.SUIMENG.lā
琳瑯微微一笑,“隨便講講吧,我便只當了解一下故人的消息。”
輕軟的語調猶如微風拂過竹林,帶走清晨的薄霧。
這方天地無人打擾,頭頂青天,碧波蕩漾,靜謐美好得猶如世外桃源。
穆長寧不知為何海底深處會有這樣一處地方,卻也只是依著琳瑯所言一一道來。
少女特有的嗓音清脆舒緩,琳瑯一邊認真聆聽,一邊用它湛藍的魚尾輕輕攪弄著湖水,漾出一圈又一圈的綠波。
鮫人這個種族與其他妖獸不同,它們生下來便是七階,貌美而又強大,是許多妖獸羨慕的對象。
但它們也有它們的限制。
童話故事中的美人魚上岸后,漂亮的尾巴變成了人類的雙腿,但是鮫人一族,這輩子無論修煉到多高的等階,都始終無法擺脫這條魚尾。
它們注定不能離開這片廣袤的大海,也無法用一個正常人類的面目,去凡塵俗世里走上一遭。
穆長寧的聲音早便停了,氣氛卻一時靜默下來。
良久,才聽到琳瑯幽幽道:“都已經化神了啊…”
穆長寧點頭,“師父是最年輕的化神修士。”
語氣中自有一股與有榮焉的驕傲及孺慕。
琳瑯看她一眼,微微地笑。
絕美的面龐上平添幾分哀容愁緒。
她垂下眸子,輕嘆道:“想問什么,便直問吧。”
穆長寧想問的,無非還是那個問題。
琳瑯轉身背對她沉默了一會兒,驀地低低一笑:“你方才,落英島那位島主公子得了怪病?那你可知,他得的是何怪病?”
穆長寧搖搖頭,“晚輩不知。”
這些還是從百里淳口中得知的,但很顯然人家并未和盤托出。
琳瑯緩緩笑道:“那位趙公子,渾身長滿了幽藍的鱗片。”
她指了指自己的魚尾,“喏,就是像這樣的魚鱗。”
穆長寧驀地一怔,“這…”
一個人類的身上,長滿了魚鱗?
這哪里是什么怪病?
不是中了什么罕見的毒素,就是被詛咒了。
聯想到百里淳所的凈塵琉璃丹,穆長寧更傾向于后者,這也許正是咒怨的其中一部分。
“這事的起源,大約要追溯到五十多年前,那個時候的落英島,還是附近幾片海域中最繁華的島嶼群…”
琳瑯緩緩給她起這個故事。
故事的起源,來自于一場海上的風暴。
載客的靈船在這場風暴中觸礁沉沒,船上的人都被浪潮裹挾著卷入大海深處,當時落英島主的女兒趙巧兒也在其中之列,落英島主還出動了許多人去尋她的下落,可就在一個月后,卻是她自己安好無恙地回去了。
有人救了她。
又或者,救了她的,不是人,而是一只八階的妖獸。
是輝海鮫人族的一頭雄鮫。
鮫人一族的相貌都是世所罕有的絕色,雄鮫俊美非凡,而那趙巧兒也不是墨守成規的俗人。
救命之恩,一來二去,漸漸地,兩個屬于不同種族的男女之間,暗生情愫。
“可惜,人妖相戀,從來就沒有好下場…”琳瑯的聲音十分低落,透著淡淡的哀愁,聽著便教人心口沉悶不已。
“趙巧兒懷孕了。”琳瑯淡淡道:“她懷的是只半妖。”
半妖!
一直安靜聽故事的穆長寧在聽到這兩個字時,不由攢起眉心。
琳瑯輕輕一嘆,“一個既不被人族期待,又不被妖族接受的半妖,從開始存在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不容于世,可趙巧兒卻堅持將半妖生了下來。”
半妖不被世人所接受,不是因為它們既不成人,又不成妖,無法確切地歸類到哪一族哪一類,而是因為它們生來便擁有某種特殊的能力,極可能釀成一方禍端。
很不幸的,這只半妖便是如此。
“它出生的那一日,這片大海很不平靜。半妖結合了兩族的特征,有著人類的身體,卻渾身布滿了魚鱗…那個可憐,是一只怪物。”
琳瑯如是評價。
“雄鮫從與人類相戀的那一刻起,便已經失去了鮫人族群的庇護,他跟趙巧兒兩個帶著半妖躲躲藏藏,終究還是被人找到抓回了落英島。那只半妖,大概是死在它親舅舅手里的吧…”
穆長寧擰緊眉,“這么,落英島這一系列的變故,都是來自半妖的怨念?”
琳瑯瞥她一眼,微微搖頭,“是鮫人族累世的怨念。”
很早很早以前,鮫人還是獨居的妖獸,可他們一族渾身上下都是寶貝,修士對其大肆捕捉,搶奪它們的鮫綃,收集它們的眼淚,將它們剝皮抽筋,提煉它們的魚膏,更有的人修垂涎鮫人的美色和天籟般的嗓音,活捉鮫人,廢去丹田,供某些喜好這口的人褻玩。
多少鮫人死在人修的手里…獨居的鮫人慢慢聚集成一個族群,捕獵鮫人的難度越來越大,但兩族之間的仇怨早已根深蒂固。
這股仇怨之力零零散散地散落在天地間,而那只半妖的能力,恰恰便是凝聚怨力。
“在它死前的一刻,它聚集了這些飄散的怨念,形成咒怨…趙離之的變化或許是來自于半妖自身,但整個落英島的沉淪,卻來自世世代代的鮫人族。”
“它死的那一天是九月初二,是以往后每一年的這個時候,落英島都不會太平。”
琳瑯的故事完,穆長寧頓時唏噓不已。
難怪這么多年了,也不見有人能將這咒怨解除。
兩個種族之間的矛盾,鮫人族累世的積怨,又豈是那般容易消除的。
這種事,沒有所謂的誰是誰非,或許誰都沒有錯,只能,造化弄人。
穆長寧沉默了半晌,輕聲問道:“雄鮫和趙巧兒呢,他們如何了?”
琳瑯沉默了一瞬,“雄鮫在被趙家人找到的時候便被殺了,而趙巧兒…出了這事,自是與家族決裂了,至于她去了哪里,誰又知道呢?”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劃動著湖水。
雖是些陳年舊事,琳瑯卻到底還記得,當初雄鮫是如何抱著半妖來到她面前懇求的。
他求著她指一條明路。
哪有什么明路?這半妖的存在,只能是個禍害。
但她沒有法子,也許人修有法子。
人類的智慧,確實遠妖獸,這一點,她早便承認了。
只是他們還未來得及出,就已經被人捉了回去…冥冥中的天意,也不知究竟是在懲罰誰。
穆長寧深吸一口氣,“這些年,趙島主一直在尋凈塵琉璃丹的藥材,如今只差一味八階鮫人淚,也是這層關系?”
琳瑯懶懶道:“趙島主應該從不去想如何復興落英島,他唯一期望的,是讓他兒子恢復正常,半妖有一半的鮫人血統,要想解除它的咒怨,便需要鮫人淚做引子,不過…”
到這里忽的一頓,琳瑯緩緩搖著頭,“咒怨會侵蝕人修的身體,這么多年下去,那趙離之大約也快撐不住了…”
穆長寧心中一動。
因為撐不住了,所以沒時間再去尋鮫人眼淚煉制凈塵琉璃丹,而又這么剛好的,有著鬼眼的梵珈出現在了他們的視線里,現下便多了一種更合適的法子,將半妖的怨念轉移到梵珈的身上…
穆長寧微微蹙眉,不由看了琳瑯一眼。
琳瑯輕揚唇角,笑靨如花,“怎么,想向我求一滴眼淚?”
穆長寧微抿薄唇,并不否認。
“可以。”琳瑯點點頭,“還是那句話,拿東西來交換吧。”
穆長寧低頭看了看自己,不解道:“不知前輩想要的是什么。”
琳瑯聞言細細打量她,良久,忽的嫣然一笑。
“我這里,怎么樣?”她揚手一揮,碧湖青天剎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金色殿堂,琳瑯滿目,窮奢極侈。
穆長寧暗暗驚奇,心道琳瑯編織的幻境果然不是瓔珞那個丫頭能比的。
“你留下來,這海底有數不盡的靈草靈果,足夠將你平平穩穩地推向元嬰之境,你想要什么東西,我便能給你變出什么東西。”
琳瑯的聲音帶著某種難以言的韻律,勾起人無盡的欲念,誘惑著心神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隨著她的心意節奏走。
穆長寧只覺得,那個“好”字幾乎已經在嗓子眼了,卻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東西再好,都是假的,都是你織出的幻象…”她額上滲出細細的汗珠,一面默念著清心咒,一面咬牙痛苦地道:“這不是我想要的。”
琳瑯的面容愈漸模糊,聲音更輕更軟:“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穆長寧呼吸漸沉,目光隱隱有些渙散。
她腕上的黑羽玄夜驀然銀光大綻,一瞬的清明讓她猛地回神,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我要的自由,你給不了!”
氣氛陡然凝重。
沒有了那股蠱惑人心的力量,穆長寧也從迷蒙狀態中清醒,后知后覺自己方才都了什么。
琳瑯面無表情,只一雙如琉璃般清透的眸子定定注視她。
“自由這個東西,我確實沒有,也給不了你…”她喃喃道,似是嘆息。
穆長寧半晌無言。
琳瑯又問道:“你既是他的徒弟,可也是個丹師?”
“是。”
“如今能煉幾品丹?”
穆長寧想了想,道:“最高煉過七品。”
琳瑯微微一笑,意味不明,“那便拿九品丹來交換吧。”
“…”穆長寧瞪大眼,“前輩?”
“有意見?”琳瑯揚起眉,看上去還真有點像個惡作劇的姑娘。
穆長寧暗嘆聲,“晚輩不敢。”
她從儲物手鐲中取出一粒九轉還魂丹,這還是先前將土蚯蚓和極地之手交給師父時,蘇訥言給她的,一共只有三顆。
“這不是你煉的吧。”琳瑯微微掃了眼,便已了然。
穆長寧如實回答:“是師父所贈。”
琳瑯彎唇而笑。
她眼睛輕眨,一滴眼淚順著白凈的面頰滴落到掌心,凝成一粒水晶珠子,隨后微微一送,便已落到穆長寧面前,與之放在一處的,是一片湛藍色鱗片。
“這鱗片,你替我交給你的師父。”琳瑯攥了攥手中的玉瓶,緩聲道。
穆長寧未曾多問,將眼淚和鱗片一同收下。
琳瑯繼續道:“念在你曾幫過瓔珞,讓她得以回家的份上,你們打傷海月將軍和諸多海夜叉的事,我不與你們計較。”
“多謝前輩。”
“既然要去落英島,我便順帶幫你們一把,那護島大陣,還不至于阻得了我。”
穆長寧抬眸,只見琳瑯渾身泛起淡金色的流光,絕麗無雙的面容此刻看起來圣潔而高雅。
“容我再提醒你一句,九月初二就要到了…”
眼前的一切都在遠去,腦中變得一片混沌,穆長寧唯記得耳邊是琳瑯哼著的不知名的曲調,伴隨著如夢似幻的歌聲,眼前歸于一片黑暗。
再次睜眼,她是被望穿搖醒的。
夕陽余暉照亮了金色的沙灘,海浪一陣一陣地拍打在身上,冷得徹骨。
凌玄英、般若、百里淳和苒晴都各自雜七雜八地躺在這片沙灘上,傍晚的風陣陣吹來,帶著海水的陰冷。
將另外幾人叫醒,百里淳揉著酸脹的頭部環視了一圈,不由一怔,“這里是…落英島!”
“什么?”苒晴不由驚呼。
百里淳指著沙灘邊黑黝黝的干枯樹叢,肯定道:“沒錯的,你看這是瓊樹,只有落英島上才會有瓊樹,不過現在全部枯萎了而已。”
“我們之前不是一直在鮫人宮中嗎,怎么突然就到落英島了?還無聲無息地穿透了護島大陣…”苒晴不由看了眼穆長寧,畢竟他們都只是留在大殿中等候,真正被請去見女王的,只有穆長寧一人,事情的原委如何,不會有誰比她更清楚。
“穆姑娘,究竟生何事?”苒晴的目光也漸漸微妙起來。
有關琳瑯和師父之間的那點淵源,穆長寧自不會與外人多談,言簡意賅道:“瓔珞公主求情,女王不計較海月將軍和海夜叉的事,又聽聞我們是來落英島,便順道將我們送來了。”
“只是如此?”苒晴有些不信。
誤打誤撞成了瓔珞公主的恩人,恐怕還得了不少好處吧!
要是當初自己能夠快上一步…這好處興許就是她的了!
穆長寧淡淡看她一眼,不再多,望了眼天色,又見海面風浪漸急,半空烏云堆積,微微一窒,“今日初幾?”
般若掐著手指一算,擰眉沉聲道:“初二。”
“九月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