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霽雯不將此事放在心上,和珅也不再多提,夫妻二人便靜坐著吃起茶來。
屋外午后的陽光灑在門前光滑的三節青石階上,同樣地靜謐美好。
晚間洗漱后,馮霽雯披著一頭青絲閑閑地倚在床頭的大迎枕上,右手中握著一本地方雜記正看得入神。
小醒從外間走了進來。
她帶回來了一些白日里馮霽雯曾交待過讓她著重去留意打聽的消息。
“于公子等人被押送去衙門之后,官府按照聚眾鬧事來處置,每人打了二十板子。”小醒說道:“都是家里的長輩帶著下人給抬回去的,對于官府的處置,半句異議都沒有。”
不能說沒有,應當說是不敢有。
任由這些公子哥兒們平日在家中再如何尊貴跋扈,一點兒委屈都不帶受的,可這回又哪里是聚眾鬧事那么簡單?
那可是得罪了忠勇公程淵。
程淵是誰?
那是哪怕常年駐守云南沒有音訊傳來,可在京城跺一跺腳仍能令人色變的人物。
就連于敏中也只能說服自己咽下這口悶氣。
實在咽不下,便將這口氣撒在了自己這個惹是生非的兒子身上。
他對這唯一的兒子太過縱容,往前犯點小錯從不會如何重罰于他,可眼下怒氣上腦,往前的舊賬便也被一道兒翻了出來——于是在衙門剛被打了二十大板的于齊賢被拖回家中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兒,就又被父親親自動用家法伺候了一頓,丟進了祠堂里反省思過。
可這還不算完。
“祖父這筆賬還沒開始算呢。”馮霽雯抻了抻有些發酸的胳膊,似笑非笑地說道。
老爺子聽完舒志的話,這會兒估計已經氣得要冒煙兒了。
只怕明日早朝上遇到于敏中,少不得要同他當面‘對峙’一番。
馮霽雯想到此處,不由有些想要發笑。
雖說今日之事來的突然又倒霉,但由此一來,能給于齊賢一個教訓,讓他長一長記性。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往后若再想欺負和家人,少不得要事先掂量一二了。
小醒見她靠在床頭似有些倦態,便掐住了有關于齊賢受罰的話頭兒,道:“太太今日外出游玩累了大半日。午后也沒能小憩上一會兒,想必該罰了,眼下時辰已不早,不如早早歇息吧。”
今日的事她雖然不在場,但聽小仙的描述。也是有幾分驚險在的,太太跟那姓于的紈绔子弟折騰周旋了這么一回,想來真該累了。
馮霽雯點點頭。
她確實有些困了。
小仙:“那奴婢伺候太太歇下。”
馮霽雯伸手將頭發撥到兩側,見小仙將枕頭擺放好,剛欲躺下時,卻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外間行了進來。
這腳步聲一聽就是小茶的。
這丫頭心里頭一點兒事也不能裝,縱然只是類似于凈雪偷吃了一條小魚干兒這樣的事情,也要著急忙慌地向馮霽雯通傳。
這回她來是傳話來了。
傳的是劉全的話。
“太太,前院的劉全兒過來了,說是今天咱們救回來的那個小乞丐要見您!”
馮霽雯聞言愣了一下。
那個孩子要見她?
“人沒事了嗎?”馮霽雯問道。
劉全答道:“托太太的福。那小乞丐已經無礙了——下午的時候奴才請了大夫來給他看過,說是身上不過是有些不礙事兒的皮外傷而已,人之所以昏著那是因為餓久了,身體虛脫所致。養上幾日就可恢復正常了。”
他說罷那男孩子的情況之后,方才又道:“可這小乞丐醒來沒多大會兒,跟照料他的虎子問了個事情大概,竟然張口就要見咱們府里主事兒的,奴才去瞧了瞧,可他還不愿跟奴才講,愣說要見爺和夫人才能說!可爺去了外頭辦事還沒回來。太太您看這事兒要怎么處理才好?”
本來他是可以不去理會那小叫花子的,可想著好歹是自家太太親自救回來的,有話兒還是盡量傳給太太聽來的好,省得之后若叫太太知曉了。會覺得他做事不仔細,亦或是刻意怠慢。
他家爺今個兒才交待過他,家中大小事宜,皆可交由太太來處理,要把太太當成真真正正的女主子來看待。
這個習慣,就得時時刻刻從小事兒上頭抓起才行。
劉全很有遠見地想著。
馮霽雯聽完之后卻是問道:“爺去辦事還沒回來?”
這都什么時辰了?
劉全一愣之后。旋即答道:“是。爺今個兒用罷午飯出去的,是伊江阿少爺得知爺被編入了尚虞備用處一事,要給爺慶賀一番…太太有所不知,伊江阿少爺跟爺交好多年,爺委實是推拒不得這才出去的——不過太太您只管放心,爺去的是狀元樓,那里頭清靜著呢!更何況,二爺也在呢。”
聽他這一長段話,馮霽雯頗感哭笑不得。
這又是解釋和珅的去處,又是強調去處的‘清靜’,是怕她生氣吃味還是怎么回事?
可和珅去之前已然同她說明過了,這些她皆是知曉的,她方才之所以有那一問,乃是因為眼下時辰確實晚了,和珅卻還未歸家——
不過就是下意識地隨口一問罷了。
可見劉全認真到這份兒上,她也不好就這么驟然掐斷話頭,思忖了片刻,便道:“桌上只怕要飲酒,如今時辰已晚,你去狀元樓看看吧,若已散了席,便陪著爺一道兒回來,路上也好照料一二。”
劉全聞言忙不迭應下來,臉上喜盈盈的。
其實縱然太太沒這個交待,他也是要去狀元樓的,可這話從太太口中說出來,則說明太太是十分關心爺的,他這做下人的見主子們感情這般好,自然是極高興的。
劉全樂呵呵地打了千兒,正要退出去,卻又忽地想到了什么似得——
“對了太太,那小乞丐的事情…”
被太太這么一提起爺的事情。他竟險些忘了自己來時的目的了。
雖然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
馮霽雯也是忽略了這茬兒,聽劉全再度提起,想了一想,便道:“眼下時辰實在晚了。且等明日再將他帶來見我吧。”
她都打算睡下了。
那孩子要見自己,想來該是為了道謝吧?
這種事情沒什么可著急的。
馮霽雯一廂情愿地思忖著。
劉全聞言答應下來,這才離了椿院而去。
另一邊,油燈燈苗搖曳著的后排房中,久等不到有人過來的小男孩眉頭緊緊鎖起。
翌日。天色晴好。
一夜無夢的馮霽雯洗漱之后,神清氣爽地站在窗前賞看著窗外的桃花樹。
葉子剛在枝干之上抽出點點新綠,花骨朵卻已搶在前頭成了形,粉嫩嫩地掛在梢頭,一天長成一個新模樣,仿佛再有一陣暖風吹過,花瓣便要迎風舒展開,綻放出滿樹春色來。
“再有三五日,就該開了。”
馮霽雯正看得入神之際,忽聽得一陣帶笑的清潤之音在耳邊響起。
這聲音極平緩儒雅。卻因出現的過于突然而讓她好嚇了一跳。
她轉過身去,只見是和珅不知是何時站在了她身后,視線同她方才一樣,越過支開的窗欞正望著那兩株桃花樹。
見馮霽雯轉頭看他,他便收回了目光來,含笑注視著她問道:“夫人喜歡桃花嗎?”
不知是不是因為餓了的緣故,馮霽雯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做成桃花糕是極好的。”
在一旁微微笑著的小仙聽得自家太太這個回答頓時嘴角一抽。
你喜歡桃花嗎?
做成桃花糕是極好的。
這回答連她這種不懂風雅的人都聽不下去了…
原本是個極風雅的問題,被太太這么一答,瞬間連味道都變了。
但大爺卻渾然未覺一般,竟還一臉贊同地笑著點了頭道:“拿來釀酒也是好的。但一定要摘枝頭上向南開的花朵,釀成的酒味道才算最佳。”
小仙聽罷已是目瞪口呆。
就連秦嫫也沒忍住哭笑不得地在內心腹誹了一句:好么,這夫妻倆對著喜不喜歡桃花這個問題,一個講吃。一個談喝…可也真是夠登對的。
此時,剛巧小醒行了進來,稱是早點已經備好了,請爺和太太移步外間用飯。
馮霽雯倒是真的餓了,隱約嗅得飯菜香氣,頓時食指大動。邊轉身邊看向一側的和珅道了句:“昨個兒去雁棲湖時,順道兒和太妃一起摘了些鮮田七芽兒回來,昨晚吩咐廚房今早做成蒸菜來吃,這個季節吃這個最好了,爺待會兒也嘗一嘗吧。”
她說話間人已往外間走去,和珅聞言嘴角笑著彎起,負手跟了上去。
雖然不知道味道如何,但瞧她這么一副迫不及待的小模樣,想來一定是極好的。
馬嫂的手藝確實也沒叫夫妻二人失望。
馮霽雯吃了碗蒸菜,兩個豆芽餡兒的薄皮小包子,另又喝了大半碗蓮子粥。
這頓早飯吃的心滿意足。
飯后,馮霽雯從和珅口中聽得了一個既然意料之中,卻又遠遠出乎了她預計的消息——
是有關于齊賢昨日在城外滋事的消息。
不出她所料,她家那位護短狂魔老爺子這回果然也沒慫。
只是這回馮英廉可不止是跟于敏中談一談,讓于齊賢上門兒道個歉便了事兒的態度——而是‘故技重施’,效仿著上回用來對付劉統勛作詩嘲笑馮霽雯體胖一事時的法子…!
不,也還是有些區別的。
因為這回老爺子連折子都懶得去寫,直接就在今日的早朝上向皇上跪奏了此事!
對,不是彈劾,而是跪奏。
他不是御史官員,若想要彈劾比自己官職高一級的于敏中,除了聯名上書之外只有通過都察院,太麻煩,他不愿等。
故而只有在早朝上跪奏了。
看起來就是十分委屈的那一種控訴。
也沒說要什么說法兒,就是一臉‘我就是想把事情說出來給大家聽一聽’的委屈模樣。
據說于敏中當時都懵逼了…
真沒見過這么不給情面,一丁點兒準備都不給人留的同僚。
他雖然知道馮英廉不會善罷甘休,卻沒想到馮英廉的動作會這么突然而且迅猛!
他總算是親身見識到什么叫做護短護到喪心病狂,不能容許孩子受一丁點兒委屈的英廉大人的護短威力了!
可他好歹也是當朝一品大員,見過的風浪多了去了,這點兒應變能力還是有的。于敏中當場權衡了一番利弊之后,又因之前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心下一沉,也不辯駁,當朝就跟馮英廉認了錯,認認真真、勤勤懇懇地道了歉,坦言承認自己教子無方,無顏面對上下同僚…
就差痛哭流涕了。
于齊賢這件事情要說大確實大,畢竟有侮辱一等公的成分在,可若從馮舒志這邊來說的話,卻也可以稱之為小輩之間的爭執,大可以雙方協商一下,暗下解決解決。
就像上回福康安同馮霽雯在鳳西茶樓潑茶水一事。
還有那彥成與福康安在咸安宮官學中打架那回。
不都是登門道個歉,就友好地解決干凈了嗎?
一來不傷同僚為官的感情,二來還能顯得自己足夠寬容大度,一舉兩得多好的事?
怎么就非得撕破臉鬧這么大呢?
給點兒臺階順著下就行了。
大多數旁觀的官員們都抱著這樣一種心態,等著馮英廉松個口兒,到時萬歲爺適時地開口打個圓場,就此息事寧人。
可馮英廉并沒有就此妥協的意思。
面對于敏中的誠懇道歉,馮英廉一個勁兒地表示自己受之有愧,又表示這并不是他的過錯,而是年輕人沖動氣盛,屢教不改的結果。又以此作為話題延伸,說到了如今八旗子弟的現狀實在令人擔憂,長此以往,朝廷未來的大梁要誰來扛?
憂國憂民的程度令人不禁動容。
于敏中腦門兒上的冷汗冒了一層又一層。
這哪里是憂國憂民,這根本就是借著這個冠冕堂皇的幌子來將他兒子的這點錯處無限放大,上升到朝局之上!
這個心機深重的老貨!
于敏中正被馮英廉這招兒打擊的頭昏腦漲之時,更麻煩更可怕的事卻接踵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