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伯連連點頭,但年輕女人搖頭:“不行,外國人可沒有一家三代同住的習慣,更沒有讓父母幫著帶孫子孫女的風俗,那會讓人把大牙都給笑掉。國外的老人,在兒女大學畢業后就趕出去自己租房子,哪像中國人這樣,一直守著孩子結婚,還要給孩子帶孩子的孩子,真是陋習!”
高雄哼了聲:“是啊,撿到被遺棄的孩子不送去孤兒院,非要把她收養,真是陋習!”
“住嘴!”年輕女人終于發怒了,“我那時候只有幾個月大,又沒威脅他非要養我,是他自愿的。就算吃苦,也沒有人強迫好吧?說不定他覺得比誰都快樂呢?人做任何事都有目的,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對兒女也一樣。他又不是菩薩,如果說把我從小養到大覺得很幸福,是不是還得感謝我?”
我覺得難以置信,從來沒聽說過兒女對父母居然這么想。就說:“段伯為了怕你吃虧,所以終身沒娶這是事實吧?你不應該領情嗎?讓你這輩子不結婚,你能不能做得到?”
年輕女人說:“我當然做不到,因為我是個正常人,什么怕我吃虧,誰知道怎么回事?說不定是爸爸他生理有問題,不能結婚呢!再說我只是養女,跟他又沒有血緣關系,為什么非要我守他一輩子?難道不怕別人講閑話,說你打我歪主意嗎?”這話把我們三人都驚呆,段伯張大嘴說不出話,用手指著年輕女人,身體發抖,表情十分痛苦。
高雄雙眼圓瞪,走到年輕女人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年輕女人直愣,她捂著臉:“你、你瘋了嗎?居然敢打人,我、我要報警抓你!”
高雄掏出手機遞給她:“現在就打,你要是不打,我替你打。”年輕女人氣得鼓鼓的,年輕女人不敢看他,也沒有接過手機報警,只是不說話,胸脯一起一伏。我以為段伯肯定震怒,會大罵年輕女人沒良心,還不如畜生,居然能說出這種話。
過了半晌,段伯才慢慢說:“走吧,我不會再留你。”
年輕女人看著他,表情有些驚訝和三分愧疚:“我剛才只是猜測,不見得對。”段伯生氣地打斷:“閉嘴,現在就走,我多一秒鐘也不想看到你!”年輕女人說爸爸你不要生氣,希望你能冷靜下來,認真地想想女兒的幸福和前途。你既然為了我付出這么多,現在已經六十多歲,反正也沒有什么幸福可言,為什么不把好事做到底,讓我得到更多的幸福呢?你的恩情我會永遠記在心里。
“快走!”段伯突然大叫,之前他因為生病,說話都沒力氣,連站都站不穩,我沒想到他居然能吼出這么大聲音。
把年輕女人也嚇到了,她后退幾步,看了看他,又看看我和高雄,對段伯說道:“這可是你說的,不要再指責我沒良心、沒贍養父母。”段伯目光呆滯地看著墻壁,只是流淚。那方向的墻上有個老式相框,就是一個大木框,鑲著玻璃,里面壓著幾十張照片的那種。年輕女人向段伯要徹底解開蟲降的粉末,段伯慢慢扶著墻壁站起來,請求我再次打開床墊和床板,從鞋盒里翻出綠色膠塞的玻璃瓶。
段伯說:“高老板,請幫我到廚房用小碗接碗清水吧。”高雄依言接好,段伯讓我把玻璃瓶里的解降粉倒進水中,遞給年輕女人,讓她用手指攪均勻之后喝下去。
年輕女人問:“這個喝下去就真的能好嗎?以后再也不會犯惡瘡?你能保證嗎?”段伯點了點頭,年輕女人連忙把水攪勻,一口氣全都喝下,喝得干干凈凈,生怕落了幾滴沒效果。段伯朝她擺了擺手,年輕女人走出臥室,不多時又站到門口,我看到她已經換好衣服,手里握著拉桿箱,低聲說爸爸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段伯慢慢抬起頭,看著年輕女人的臉,似乎很留戀,又好像在看一個失散多年的親人。然后他扭過頭,再也不動。年輕女人也不說什么,臉上仍然留有剛才高雄扇那嘴巴的淡紅掌印,轉身走出公寓,門被關上。段伯立刻再次轉過頭,隔著大門還能聽到外面隱約的腳步和拉桿箱滾輪聲。段伯認真地傾聽著,腳步聲越來越小,直到什么也聽不見,但他仍然在聽。
“算啦,老段,”高雄把床板和床墊放平,“強扭的瓜不甜,你應該看清楚了吧?你才六十歲,按國際最新的標準,六十五歲才算老年,你現在找個年齡相當的女人也不是什么問題!”段伯沒說話,只呆呆地看著墻上的相框。我走過去,看到里面既有舊式的老黑白照片,也有新的彩照。老照片里有幾個單身年輕男子的人像,從五官來看明顯是段伯,那時段伯長相還算英俊,另外有他抱著兩三歲女孩的照片,那就是他的養女小雯了,而段伯年輕的臉上明顯有疲憊之色。再就是女孩越來越大,七八歲的、十幾歲穿學生服的、二十幾歲穿博士服的,段伯也越來越老,直到現在。
我說:“段伯,你也不用傷心,女大不中留、女生外向,這也都是中國的古話。以后我會經常過來看你,你也可以聽高老板的話,考慮找個老伴,畢竟你現在身體還不錯,找個條件相當的單身老太太,后半輩子總有十幾二十多年好活。你人生最好的時光都給了養女,自己也得享受享受。”
段伯點點頭,對我倆表示謝意,又讓我從衣架上把他的外套拿來,掏出錢包。我連忙阻止,說這辛苦費就不要了,沒能幫你把事辦好,我也不好意思。段伯搖搖頭:“不關你的事,做人要講信用,不然和畜生還有什么分別?”他堅持要給我兩千港幣,我怎么也不收,但段伯的態度非常堅決。高雄對我悄悄使了個眼色,我只好收下。兩人又安慰了他一會兒,高雄又破天荒地到廚房做了碗雞蛋熱湯面,端到床頭,我們倆才告辭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