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朝李嫂耳邊嘀咕幾句,那富態婦人喊了一嗓,從里間出來個年輕人,穿著茄紫直裰,襯得高瘦又白皙,很斯文的樣子,走至沈二爺面前作個揖,自稱李逸,有些羞怯的道聲請。
穿過坐滿吃客的前堂,嘈雜瞬間嘩然悄逝,前路是條昏昏蒙蒙的窄廊,舜鈺被門檻絆了一下,手就被沈二爺握進了掌心。
掙了兩下未掙脫,又恐動靜大了,沈桓等幾要鬧嚷著取笑,遂抿抿唇隨他罷。
出了窄廊,是個四方見天的小院,刷白的墻,簡單種著一簇嫩竹、二株桃樹,地上整齊輔的青磚洇著濕,江南初春雨水多,少見日陽處覆了蒼綠的苔,月洞門旁有個蓄滿水的古厚大缸,浮著無花的睡蓮,有紅紅的鯉魚甩尾。
舜鈺心底很喜歡這樣的景,似乎在這里,即便物是人非了,這里的流光依舊靜謐不淌。
她暗忖著,等哪日卸下壓身的擔,她的歸處有這樣一方天地便滿足。
黃花貍貓兒喵嗚一閃沒了影,李逸將他們領進正廳,木頭搭得房子寬敞又透風,兩張圓桌圍一圈繡凳,擺放的很齊整。
李逸有些歉然道:確無旁的坐處,只有這祭祀祖宗的堂屋,有桌椅可納,還望不介意。
舜鈺瞧著墻上掛著幅幅人像,正襟危坐,如年畫里排列的神仙,暗瞟沈二爺,見他朝李逸謙和道:只怕是要擾了這里的清靜。
李逸搖頭只說無妨,祖上都是愛熱鬧好客的性子。
沈二爺這才撩袍落坐,舜鈺跑去坐徐涇身邊,沈二爺唇角彎了彎,倒也由她去了。
過了半晌功夫,四五伙計穩穩托著食盒子,腿腳帶風地跑將過來,桂花糯米藕、千層油糕、蟹黃湯包、瘦肉香菇燒麥等滿當擺一桌,再在每人面前,擱一碗熱騰騰的紅湯面,一碟水晶肴肉,配一碟香妃醋、一碟兒姜絲,嗜辣的,再來一碟醬油浸紅椒,這樣蘸著吃才有滋味。
沈桓挾了只蟹黃湯包,啊嗚就是一口,噴出的肉湯燙得舌頭發麻,眾人嗤笑,他臉色頓時沉沉的不好看。
舜鈺憋著笑意,小小咬破皮兒,待熱氣散盡,才吸著肉湯蘸著醋慢慢地吃。
前世里在宮中甚么沒吃過呢,怎就覺得不及此時的鮮美萬分之一。
她又吃了肴肉,再嘗塊桂花糯米藕,抬眼見沈二爺旁的都未動,只挾碗里面條子邊吃,邊聽徐涇嘀咕,聲音輕的聽不太清。
這些個侍衛身強體壯,吃起東西來也風卷殘云不含糊,轉眼便見蟹粉湯包碟里只余一個,張宏嘴里含著半,筷箸又要伸過來挾,好吃鬼兒,就一個了.........。
徐涇低著聲朝沈二爺稟報:京里傳來的消息,新帝自繼位始,由欽天監擇黃道吉日二月初二日午時行大婚禮,兵部尚書夏萬春之女夏嬙被冊封為皇后。如此來,兵權一半落入皇帝手中,即便徐炳永掌五軍都督府亦無畏。
沈二爺很平靜道:徐炳永功高蓋主,性子跋扈張揚,皇帝性多疑而任察,雖表面尊敬卻也暗自忌憚,現只看皇帝是否有削藩之心........。
他突然頓住,看舜鈺別別扭扭的,挾起最后個蟹粉湯包,暗戳戳放進他的碟子里,面上不由露出笑容。
沈二爺說:徐涇,暫不說這些,莫擾了吃的興致。
遂咬了口湯包,南方的味道偏甜,他挑眉朝舜鈺看:給我一碟醋來。
舜鈺正暗自后悔,沈二爺要吃不會自已挾麼,要她多管甚么閑事,正想著哩,聽得沈二爺要醋,頓時沒好氣,端起醬油紅椒碟兒,往他手前一擱,卻見沈二爺面不改色的,真蘸著醬油紅椒吃湯包。
舜鈺忍不住彎起唇角,垂頸拿調羹舀藕粉圓子往嘴里送,其它人都默默的,唯沈桓實看不慣眼,粗著聲說:沈二爺要的是醋,你給醬油椒碟,可是故意戲弄人?!
.......沈二爺卻微笑:沈桓所言差矣,這是鳳九體恤我。
二爺此話何意?沈桓疑惑的撓撓頭,連舜鈺都驚得掉了只筷子。
沈二爺語氣很沉穩:這天下唯女子最愛吃醋,男子吃醋總是不雅,是以鳳九遞醬油椒碟,取紅紅火火之意,她有此等細密心思,吾豈能不領此情,自然甘愿受之。
一縷春風打個卷兒覺得太靜默,又迅速離去...........眾人面面相覷,二爺真能瞎掰啊!
舜鈺紅暈滿腮,佯裝鎮定道吃飽了,起身朝門外走。
邊走邊咬嘴唇,這位臉可真大,掰起歪理來,沒羞沒臊沒皮沒節操........。
李逸坐在廊下一把椅上,正在搖頭晃腦的背《論語》,舜鈺不擾他,自俯頭看缸里游曳的紅鯉魚,拿余光瞟眾人在屋里未跟來,這才悄從袖籠里,掏出小乞丐給的紙條。
拆開見那熟悉字體,不由心一沉,竟是秦硯昭的筆跡。
并沒有寫太多,僅是寥寥幾句,只道朝堂爭斗,終殃及池魚,沈二爺性命堪憂,讓她速避離去,可尋住柳條巷的織造局郎中魏積安,同他一道返京為上策。
舜鈺把紙撕的粉碎灑進溝渠里,她腦里亂哄哄的。
秦硯昭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傳信而來,依他陰沉稟性,若非事態已不可逆,斷是不肯這般大費周章的。
沈二爺性命堪憂.......。
舜鈺忽得想起前世里一樁事來,已記不清年月,只聞皇帝與朝臣的片言碎語,沈尚書巡察至江西吉安,恰逢流民盜寇作亂,遭亂箭射入胸口,險些喪了命,難不成就指此趟之行?!
若真是如此,她該依秦硯昭的話趁早避開才是。
舜鈺看著青磚縫間,繡墩草初染了新綠,她其實也在被人追殺哩,離了沈二爺,怕是也沒甚么活路罷。
沈二爺在船上時問她的話,愿與他同生共死麼?
自然是不愿的!舜鈺悶悶地踢著小石子兒。
若是待她查出,沈二爺同田府案有牽扯,她是極樂意看到亂箭射入他胸口的。
莫怪她狠毒,自再次睜開眼初始起,她就挾風雨而來,誰也阻擋不了。
沈二爺,亦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