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丸涼月新上梢頭,白日里沉寂慵懶的煙花胡同,如附上了一縷精魂,瞬間鮮活活蘇醒。
來此尋歡的三五人群稠淹不絕,挑擔的賣油郎,及兜胭脂水粉的老婦亦穿梭其間叫賣。
忽有京城的達官顯貴,肥馬貴車繞街跑,哪管甚么人煙湊擠、白叟黃童,遙遠聞得馬嘶車聲,行路眾人誰不怕闖,慌手忙腳兩邊推躲,徐藍一把將舜鈺拽到身后,替她擋了撞上來的虎背熊腰客。
馮雙林及崔中獻便沒這么好命,馮雙林蹙眉,崔中獻手中扇兒滑落至地,跌成兩半。
忽聽哧哧的輕笑,齊仰起面聞去,小樓上雕花窗被叉桿撐的大開,兩個小倌如蘇調,衣裳光鮮態輕浮,也瞧他四人,一個小倌只顧嗑瓜子兒,另一個喜愛的緊,嘴里遂逗引:那酥桃子好俊、來吃碗進皮酒哩。
這便是靈巧的心思,誰有私念,便覺似在喚他。
馮雙林冷漠,崔中獻卻把那兩小官打量的津津有味,徐藍不愛此地靡靡,拉了舜鈺要去旁處。
一輛馬車恰在他們幾個面前徐徐停下,里頭掀起窗簾子,露出張熟悉的面龐來,竟是沈澤棠。
四人心一凜,忙上前作禮,沈澤棠神情淡淡,只問他們怎在煙花柳巷中逗留?
馮雙林忙道:是我讓他們來的,聽聞自南妓北調后,這里風氣漸遷移、人心已有變換,特來證實一番。
沈澤棠看著他,溫和道:吾朝律法附例之《問刑條例》第二十條重改定為,男子自行起意為優賣奸者,枷號一月,杖一百。第二十七條重改定為,文武官員宿娼狎優之人均照奸例擬杖一百,枷號一月,自此月施行。
話里意思馮雙林自然懂,數日前的提議亦采納,二爺特意的告知,另他心里暖暖的,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沈澤棠又同崔中獻及徐藍簡短話幾句,這才讓馮舜鈺至跟前來。
看她從徐藍身后小步走來,綰發用的是那枚銀簪子,倒比平日慣戴的碧玉簪、更添幾分清雅動人,好像瘦了些,下巴再圓潤些,會更嬌。
不管怎樣的因原巧會,他終是把她身子看了,嫩骨摸透,唇舌親過,占盡了她的便宜。論理是該負起責任,把她娶了才是。
你還這么小.......!沈澤棠眼眸愈發深邃,他到底年紀大了些,再瞧她身后的徐藍,青春少年兒郎容顏鮮烈,彼此倒更般配。
不小了,再過兩月我便十七了。舜鈺警覺著臉兒,挺認真的回話。
沈澤棠的面龐浮起了笑意,微微頜首,平靜道:是不小了!
舜鈺嘴角抽了抽,瞥眼暗瞟他,這語氣.........他在笑話她嗎?
沈澤棠卻側臉朝馮雙林看去,叮囑道:魚龍混雜之地不可多呆,趁夜色未深盡快早些回去。
馮雙林忙應承下來,又問二爺這是要去哪?
談事!沈澤棠答得簡短,顯見不想多談,隨手蕩下簾子,趕車的漢子嘴里得得于于重又朝前始行。
再掀簾便只見街頭搖帕招客的艷娼,他默默稍頃,叫過沈容吩咐:遠遠跟他四個后護著,舜鈺最小,你更盡心些,直至入國子監才可輒返,其間徐藍武藝不錯,莫被他識破。
沈容心中略疑惑,卻看二爺神色凝重,遂答應著去了,后話不提。
甜水胡同、胭脂胡同及櫻桃斜街交叉處,正演一出好戲,引得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
卻道是甚么,竟是三條街的魁首,正閑散坐于椅上,談笑風聲間暗自較勁兒。
甜水胡同是本地娼婦樓寮處,其最得意之人名喚白牡丹,姍姍來得最晚,與旁圍觀客調笑,被賊手捏了記腰眼。
要死!這會曉得我好了?邊嬌嗔邊身子麻軟的扭躲,一甩帕子,假裝羞赦的模樣。
櫻桃斜街是優童處,當中坐的是陳瑞麟,那也是個中翹楚的人物,臉兒小白辮長青,長眉俊目,縛柳枝,袖窄腰纖態卿伶。似吃過幾盅酒兒,兩頰泛紅,星眸慵展,竟比女子還要風情三分。
而胭脂胡同前則是、移幟來京的南妓花魁張云可了,年逾花信,姿容不多說,正纖手調笙,撥弄會兒吃口茶開嗓,悠悠唱起:酥桃兒你快來,咱倆三千里河水路握雨攜云,雖則是路頭妻,也是前緣宿世,歇一宵,百夜恩,了卻相思。要長情,便和你說個山海盟誓,你此后休忘我,我此后也不忘你,再來若曉得你另搭好個新人也,我也別結識個新人去。
邊唱邊把秋波浪。
崔忠獻聽著嘆:張云可唱得倒是雅俗共賞,你們曉得這曲子是何人寫得么?
這掛枝兒斷不是沈二爺寫的。馮雙林斷然道。
只要不是沈澤棠寫的,何人唱皆可。舜鈺忍不住蠕嘴笑,徐藍也笑又斂,目光銳利朝四處望去,總覺哪里不對勁。
猜對一半。崔忠獻頜首又搖頭,壓低嗓音說:這曲子是沈二爺當年夫人作的。
當年夫人?舜鈺有些好奇問:為何是當年?可是出了什么變故?
莫聽他背后嚼舌根,胡言妄語。馮雙林面若寒霜,語氣頗冷沉:崔忠獻!
不說就不說,兇甚么兇!崔忠獻嘴里嘀咕,覷眼又朝張云可看去,竟是真的不說了。
舜鈺暗思忖,前世里她在首輔府瞧見的沈夫人,又是誰呢?
忽聽得白牡丹把金蓮兒往椅上一擱,胸脯嬌挺,爽辣辣的冷笑:打南邊來的蠻子,話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這里皆是老娘的熟客,圖你不過一時新鮮水靈,莫得意忘形了去。趁早收拾收拾,從哪來回哪里去。
張云可停音擱笙,卻拿起銅花鏡,把唇上胭脂輕點,淡若桃花紅,只把白牡丹的大紅嘴唇、襯映的愈發俗氣。
她聲音是百倍的軟柔:姐姐此話差矣,我若不來,你也無甚么熟客呀!不管南邊還是北邊,我們皆是女嬌娥,應當同仇敵愾,把這貴優賤娼的風俗給改了,還回天理倫常,陰陽絕配的道兒才是。
白牡丹一怔神兒,陳瑞麟不淡定起來。
崔忠獻拍掌笑道:這優童風怕是真要被治了。
馮雙林看看舜鈺,只道天色已晚,又略略站了會兒,四人終是談笑著上了馬車,朝國子監方向而去。
備注:酥桃子:闊公子。進皮酒:嘴含酒哺與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