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涇繼續道:“猶記那日白宴之上,徐閣老提及二爺納娶妻房之事,談起夏萬春之女亦一言代過,原只當玩話,現卻細思恐極。李尚書所指二爺情定夏嬙之傳聞,定是有意散布,連朝中官員盡知,更況民眾,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二爺未有此舉,卻被迫擔下此名,太子怎能奪臣之愛,為江山社稷必得忍痛割讓,心中恨念引罅隙漸生,但得哪日他繼帝位,二爺只怕前程大為堪憂。”
“此時徐閣老奏請提二爺任吏部尚書,便是司馬之心昭昭。除顯露權威大握,亦提醒二爺,若無天子之寵,遂只能仰他鼻息,聽他調遣,投其所用。否則便如嬰兒在股掌之上,絕其哺乳,立可餓殺。”
徐涇看向沈澤棠:“這是個玩弄權術的困局,二爺已陷入其中了。”
語畢,眾人面色漸轉陰黯,心底沉甸甸地,齊齊看向沈澤棠。
茶碗里已空。
沈澤棠給自已倒茶,再吃茶。
已近驚蟄,春雷始鳴,窗外轟隆隆聲由遠及近,大抵風雨將至,堂里靜悄悄地。
過了半晌,沈澤棠從桌案暗屜里,抽出封密箋來,命沈恒過來交待:“定由昊王親收,其中不得轉手,傳一句話,蠻夷之地流言四起,兵民目睹,俱親眼所歷。”
沈恒雖聽的懵懂,卻知事關緊要,將密箋揣進懷里,急步而退。
再朝李炳成看去,沉吟著說:“由你去尋刑部右侍郎張暻,他是我的學生,素來可靠,你讓他行其職權,徹查是何人放出我情定夏嬙的傳聞,若捕住告知與你,我要親審。”
頓了頓道:“此案非大,讓他無需知會刑部尚書周忱,自處理即可。”李炳成領命。
徐涇上前欲言又止,沈澤棠微笑道:“我知你憂慮什么,顯見還有破綻,這事得我親自去辦才行。”
徐涇頜首,神情輕松不少,過了一會問:“李尚書說陳修新病得臉都綠了,倒是有趣。”
人之將死,臉色灰敗、蒼白甚或發黑,轉綠前所未聞。
默了默,沈澤棠輕道:“你可讓沈恒去暗查,但聞一絲風吹草動,即刻停止。”
徐涇還欲說些什么,卻有侍衛回稟,國子監司業吳溥來見,遂止住言,前去將他引至沈澤棠跟前。
吳溥遞上集衍冊,有些猶豫道:“前日出過一樁學正斗毆案,詳細記錄皆在冊子里。”暗瞟沈澤棠臉色,卻又窺不出所以然來。
徐涇聽著倒來了興趣,湊前笑問:“國子監學正我倒認得幾個,皆是淵博宿儒,猜不透出事的是哪位。”
“是正義堂授課的劉海橋與唐冠甫兩位學正。”吳溥忙恭道。
“劉......海...橋,是他?”徐涇瞪圓雙目,震驚的話都結巴了!
沈澤棠還算鎮定,面不改色地接過集衍冊,直接翻至最后一頁,記得密麻詳細,他一目十行,須叟功夫已看遍。
復把冊子遞還給吳溥,只頜首說:“你們懲治的還算合理。只是劉學正家中親眷眾多,他每月四十兩俸祿,若罰去三十兩,怕是要無米下鍋。倒底是唐學正挑釁在先,就罰劉學正扣俸祿二十兩,再取消公用補貼即可。”
吳溥忙應承下來,沈澤棠又查問國子監日常授業及些瑣事,才笑道:“十五休學過后,我會去國子監一趟,給率性堂監生授業解惑,望你周知。”
吳溥一直全力促成此事,但沈澤棠總是無空暇,現卻主動提起,頓時大喜過望,聊談約一個時辰方才告辭。
徐涇有些古怪的看向沈澤棠,忍了會還是憋不住,借擲壺給他倒茶時,問道:“二爺究竟怎么想的?這些日大小事務眾多,皆需你去帷幄,哪有那個閑功夫,去給國子監監生授什么業解啥子惑?”
沈澤棠正在細看文選清吏司郎中黃榮呈上的諫書,力薦河道總督徐鎮功,列舉他數條治理河道有功事跡,請奏為其升職嘉獎。
不由眉宇微蹙,恰聽得徐涇問話,半晌才漫不經心回:“一時興起而已。”
徐涇扯扯嘴角,騙誰去!
沈二爺數年來從未一時興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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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即至,這日無課,監生全休。
雨晴煙晨,出了“崇教坊”,街道濕漉漉地,落了一地淡紅褪白的槐花。
梅遜背著箱籠,隨在舜鈺及傅衡身后,老遠看見秦興立在馬車邊,伸長了脖頸四處東張西望,看到他們,興奮的迎上前來。
“爺瘦了些!”秦興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樣:“沒小的在跟前伺候......。”
“少來!”舜鈺拽住他胳膊推至馬頭前,直盯著低聲問:“正事要緊,交待的可辦妥了?”
“爺放心。”秦興一拍胸脯,笑嘻嘻地:“等回至府中,爺帶傅少爺去玄機院,必經過煙水橋,巧杏陪六姑娘在那喂錦鯉。遠遠可打個照面。”
舜鈺有些神不定,想想又問他:“翦云可有不愿意?”
秦興怔了怔,極快回想一番,才撓著頭道:“她未曾說不,必是愿意的。”
沒敢說六姑娘病得忒嬌弱,聽了他的話,知曉是表少爺的安排,淌著淚只是不語。
舜鈺安下心來,招呼傅衡等幾個一起上了馬車,眾人坐妥當,車夫揚鞭起程,轱轆轱轆碾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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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晃晃蕩蕩,辰時出發,回得秦府卻已是晌午。
傅衡瞧見正門之上掛“秦府”大匾,秦興自車沿跳下,去叩古青獸面門鈸幾下,內里小廝把門大開。
馬車直入二門才止,梅遜侍候他倆下來,引領轉過影壁,是處穿堂,沿著走百步,過一簡門,面前頓時豁然開朗。
一色的淺砌粉墻,遠處有假山亭閣,碧池白橋,其中草長鶯飛,花樹掩映,滿眼皆是濃春綠意。
傅衡四下望望,笑問舜鈺,秦興那機靈小廝怎不見了蹤影。
舜鈺笑而不語,只帶他信步慢走,朝煙水橋方向而去。
忽兒前面裊裊過來兩個女孩兒,一主一仆,邊走邊說著什么,一副愉悅又微含嬌羞的模樣。
舜鈺專注看去,隨即心一沉,笑意自雙眸中瞬間褪去,來的竟不是翦云與嬌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