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寧在御書房門口等了片刻,一名宦官出來笑道:“范知州,請吧!”
范寧嚇了一跳,這宦官怎么還叫自己范知州?自己已經卸任了啊!他知道這些宦官都很謹慎,不會亂叫官職,難道天子還想讓自己再出任知州嗎?
范寧胡思亂想走到門口,望著御書房里另一個宦官滿臉虔誠的面孔,他的虔誠是對面著這間屋子的主人,范寧忽然醒悟,為什么宦官還叫自己知州?這些宦官才不管什么朝廷任免,他們只認皇帝,皇帝還沒有任命自己新職,那自己就還是鯤州知州。
想通這一點,范寧心中一松,說實話,他真不想再去地方為官,至少這幾年不想,他很清楚接下來的幾年要發生什么事情,這幾年他不能不想離開朝廷中樞。
走進御書房,只見天子趙禎正站著窗前沉思,范寧沒有打擾,而是靜靜站著一旁,過了一會兒,趙禎也看見了范寧,笑了笑道:“朕有點走神了。”
“微臣參見陛下!”
“免禮!”
趙禎坐了下來,又笑道:“朕看了愛卿的述職報告,對愛卿提出以島養島的建議很有興趣,能不能具體給朕說說?”
其實‘以島養島’并不是一個建議,而是述職報告中的一句話,偏偏就是這句話打動了趙禎,別的他關注不多,倒是這句話引發了他的興趣。
范寧稍稍整理一下思路,這才不緊不慢道:“以島養島其實只是最低境界,簡單說就是不增加朝廷負擔,最初鯤州建立之時,朝廷投入了大量資源,臣記得很清楚,當時反對的聲音很大.......”
范寧說的反對聲音,趙禎同樣記憶尤新,三年籌備期內,朝廷在造船、供糧、準備物資方面耗費了大量錢財,后來開創鯤州的消息傳出去了,引來大量反對的聲音,‘勞民傷財’,這是反對者說得最多的理由,光面堂皇,讓人無法反駁。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一船船物資和金銀運回京城,這種反對聲音才漸漸消失。
趙禎點點頭道:“以島養島是最低境界,那朕想知道現在鯤州是什么境界?”
“回稟陛下,目前鯤州是中等境界,以島濟國,鯤州產黃金白銀,將來還會出產戰馬,但鯤州畢竟太小,支撐不起大宋這個龐大的帝國,所以微臣只能說它是以島濟國。”
趙禎慢慢瞇起了眼睛,語氣有點變冷了,“那愛卿的意思是說,找一個龐大的島嶼,它就可以以島養國,養活我們整個大宋?”
范寧忽然感到了趙禎語氣中冷意,他心中一驚,不對!自己一定是哪里說錯話了。
范寧心中一急,大腦中的思路頓時如閃電般飛馳而過。
天子應該不會在意以島養國,如果在意的話,鯤州運來這么多真金白銀以及五十匹小馬駒時,他就不會那么激動了,鯤州一百兩黃金和送來一千萬兩黃金,本質都是一樣,以島濟國和以島養國其實并沒有什么區別,范寧感覺得出來,趙禎的骨子里還是很求利的。
既然不是以島養國,問題會出在哪里?
范寧又把剛才趙禎說的話,迅速在腦海又過一遍,‘找一個龐大的島嶼,它就可以以島養國,養活我們整個大宋?’
‘龐大!’
范寧腦海里如電光石火一般閃過這兩個字,一定就是這個緣故,否則天子為什么不說大島,而是強調‘龐大’,說明他心中對島的規模極為敏感。
想通這一點,范寧便將準備說出來的澳洲和美洲又咽回去了,他略一沉吟,便換了一種說法。
“啟稟陛下,微臣的意思是說,如果有十座或者二十座鯤州,那就是以島養國了。”
沒辦法,好像趙禎不喜歡太過于龐大的海外領地,那就只好分拆。
果然,當自己說出十座或者二十座鯤州時,趙禎冰冷的臉色立刻和緩了,又恢復了陽光,范寧松了口氣,自己押對了,果然是‘龐大’兩個字惹的禍。
他心在暗罵,這位仁宗皇帝又想開疆辟土,卻又不容忍龐大的海外疆域出現,這是什么古怪的帝王心理?
其實范寧心中也大概猜到一點,趙禎是不希望有第二個宋朝出現,不管是人口還是土地,都會多多少少影響到中央帝國的地位。
范寧也由此敏感地捕捉到了趙禎性格中的一個弱點,趙禎似乎不夠自信。
趙禎臉上又恢復了最初的笑容,點點頭笑道:“如果有十座鯤州,那就真是以島養國了,可惜流求府到現在還沒有進入以島養島的境界,還需要朝廷每年給大量補貼,朕有時也很焦心啊!”
范寧沉默一下道:“流求島和鯤州不太一樣,鯤州可以從日本國招募大量勞工,所以造城筑路的進度很快,但流求府就沒有這個人力優勢,進度緩慢一點,微臣覺得很正常。”
趙禎輕輕嘆息一聲,“你說得也對,有些事情確實急不來,朕只能把目光放長遠一點,希望十年后,流求府能做到以島養島,朕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范寧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也不想多說,他很清楚言多必失的道理,說得太多,說不定等會兒宦官就該叫他范知府了。
沉默良久,御書房的氣氛也有點尷尬,趙禎才從對流求府的感嘆中醒悟過來,他笑了笑道:“朕有點失態了,現在你已經不是鯤州知州,就不用多談鯤州之事。”
范寧心中一松,總算不談海外之事了,但面子上還是裝一裝的,他微微欠身道:“如果陛下需要和微臣聊聊海外之事,微臣隨時可以效勞!”
趙禎對范寧的態度還是很滿意,人不在海外,但心要系海外才對嘛!
他也不再談海外之事,沉吟一下道:“朕這兩天一直在考慮怎么安置你的新職,你是正四品官員,雖然是知政堂提方案,但你比較特殊,一直都是朕安排你的職務,這次也不例外,這一點朕和幾位相公已經溝通過了。”
“多謝陛下厚愛!”
趙禎微微一笑:“朕考慮良久,想讓你去掌諫院,如何?”
從紫微殿出來,范寧沿著一條走廊默默步行,他心中有一點誤中副車的苦澀,他想要的職務是御史中丞,但趙禎卻讓他掌諫院,兩者好像都是監察機構,但一個是對下,一個是對上。
御史中丞是監察百官,諫院是監督天子,兩者是一條直線上的兩端,很難有所交集。
“小范!”
范寧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叫他,朝中叫自己小范者,只有兩人,一個是富弼,另一個是韓琦,兩人和范仲淹關系極好,稱范仲淹為老范,兩人稱呼自己小范也就順理成章了。
范寧回頭,果然是韓琦。
對韓琦,范寧一直是心懷感激,自己擅自出征出羽國之事,如果不是韓琦據理力爭,并用自己在鯤州所見所聞說服了天子和知政堂,那么恐怕現在張堯佐之流還在用這件事來敲打自己。
這份恩情,范寧一直銘記于心。
范寧連忙躬身施禮,“參見相公!”
韓琦微微一笑,“我正想出去喝杯茶,怎么樣,陪我一起去吧!”
“晚輩怎敢不從!”
“呵呵!喝杯茶而已,用不著說得像上戰場一樣。”
范寧坐上韓琦的馬車,馬車向宣德門外駛去,范寧的馬車還在宣德門外等著,范寧交代車夫先回去,他便和韓琦來到了距離宣德不遠的楊樓茶館。
兩人上了二樓,要了一間雅室,一名茶姬給他們各點了一盞茶,茶姬隨即退到外屋煎茶,這是規矩,客人談話之時,旁邊不能有人。
韓琦不急不慢地品茶,范寧卻有點沉不住氣道:“官家準備讓我掌諫院!”
韓琦笑著點點頭,“我知道,官家對昨天《朝報》上那篇關于鯤州官員的文章很感興趣,估計官家就是那時下定決心讓你去諫院。”
“有什么辦法改變這個結果嗎?”
韓琦粗濃的眉頭一挑,“你不滿意!”
范寧咬了一下嘴唇道:“其實我是想去御史臺!”
韓琦猛地瞪大了眼睛,盯著范寧半晌道:“難道《朝報》上的文章是你”
范寧不想隱瞞韓琦,點點頭道:“是我刻意去找《朝報》的。”
韓琦指著他,啞然失笑道:“看不出你這個小子居然這么有心機!”
“但我失算了,我是想監察大臣,卻變成了監督天子。”
韓琦捋須呵呵道:“誰告訴你諫院不能監察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