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枝放心得太早。
這個清明還遠沒有過去。
她幫忙收拾城中狼藉時,一道熟悉的劍光,遠遠從洛城飛來。
來者有傾國傾城之貌,此刻卻面若寒霜,她一劍落在小枝面前,抓住她的手道:“師姐,我難受。”
…呃。
小枝讓昭華幫忙清掃妖獸尸骸,救助受傷士兵。
兩人聊起清明祭祖之事。
“我也不是真的怨父皇。當時洛城危機,他身為圣王,理應先趕回去。只是他對未能祭拜母后一事,毫不在意,讓我心中十分苦悶。”
“這樣啊…”
“近些年,他后宮中又新添了不少新人。我其實能理解,四方局勢需要平衡,他也得雨露均沾。只是每每想到母后,我就過意不去。”
“這樣啊…”
“就拿近日入宮的海皇來說吧。什么鮫奴、綃帳、夜明珠都給她備齊了。近日還打算興建玦清池,讓神山用道法引南海海水,說要給她故鄉的感覺!以往哪個妃子能有這待遇?”
“這樣啊…”
昭華怒極,扔了笤帚,跺腳道:“師姐你到底有沒有聽!”
“我在聽,你跟我抱怨奉明帝呢。”小枝也扔了笤帚,掐訣御劍,劍氣橫掃,一下將整條街連同兩邊房子一起掃干凈了。
昭華氣得手抖:“師姐連你都不在意我!”
“我在意,但我幫不上忙啊。”小枝說,“你這意思,是讓我去勸奉明帝廢六宮?那我又成什么了?”
“你…”
昭華一噎,漸漸平復下來。
“好了,接著掃吧。”小枝把笤帚塞回去給她,“掃著掃著心就靜了。”
昭華覺得師姐話里有禪機,認真照做,果然越來越靜。
小枝哪管她心靜不靜,反正她自己耳朵清凈了。
很快,在修道者們的幫助下,鎮北關又恢復了蒼涼寂靜。只城墻邊幾點血斑,見證過這里發生了什么。
昭華與她順著城墻漫步。
夕陽悄寂,另一頭走來黑袍男子,妝容妥帖精致,樣貌陰柔美麗。
昭華的氣息倏忽變冷。
“韓大人。”她冷然道,“本宮卻是不知,父皇竟把你派到這兒了。”
韓恕遠遠跪下,柔聲道:“見過公主殿下。”
“平身。”昭華突然發現自己還握著笤帚,趕緊把它塞給小枝。
三人彼此見禮,寒暄幾句,擦肩而過。
夕陽如刀,在昭華與韓恕間割裂。
她面色沉暗,聲音極細:“韓大人…你走夜路,就不怕鬼嗎?”
韓恕狀若未聞,直接走了過去。
昭華在原地攥緊手,再度踏出步子時,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
“你跟他又有什么仇什么怨?”小枝好奇地問。
“我懷疑是他害死我母后。”昭華低迷地說,“我那時候還小,很多事都記不清了。卻一直…記得他,每天都來宮中探望母后。后來,母后身體越來越差,重病不治。父皇迅速把他派出了洛城。我總覺得這里面有幾分關系。”
小枝有幾分警覺。
“你…”她把昭華拉進漆黑小巷,“你想記起那段事兒嗎?我有個法子。”
“什么法子?”
“你試著睡過去,我給你入夢看看。”
“好。”
昭華對她萬分信任,反倒讓她不自在起來。
小枝說:“這法子入夢要種道標,你以后做的什么夢,我都能看見。”
“好。”
“而且我還能進你夢里,擾你清凈。”
“沒事。”
二人回了城主府,昭華點了熏香睡下,小枝以《大夢無生錄》入夢。
昭華夢中很是清凈。
或是在練劍,或是在斬妖。偶爾出現幾個人,都是小枝、拂月、桓陵。往年宮中的事情,很少出現在夢里。
小枝細細探查,等了很久才看見一個模糊的景象。
帷幔中臥著一名女子,二十出頭的年紀,雖然略帶病容,卻依然花容月貌,惹人心動。昭華就趴在她榻前,半夢半醒。
她這時候年歲尚小,但已經肖似其母,有了驚艷的底子。
夢里的時間錯落,一會兒又到了夜里。
硬底靴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韓大人,皇后娘娘已經歇下了。”
“今日藥還沒用。”
“已經用過了,韓大人,算了吧。”
“用過了?睜眼說瞎話。娘娘身子要緊,可不能就這么算了。”
外面似乎有些微的爭執。
昭華順著旁邊的床縵,悄悄躲入幕后。這位置視線模糊,記憶更加模糊,只見得那男人進來,給床上的人灌了藥,又匆匆離開。
臨別前,他嘆息似的道:“娘娘也別怪咱家,這是陛下的旨意。”
昭華從床縵后爬出來,看著床上的母后,她臉色愈發蒼白,話也說不利索,口中反反復復喚著誰的名字。
一會兒是奉明帝。
一會兒是昭華。
一會兒又是…
“放過我們吧…放過我們吧…一朝圣王,一朝傀儡…求求你了,放過我們吧…”
榻上那女人病容頹喪,滿臉灰白,聲音仿佛是從陰曹地府傳來。
昭華驚醒,小枝也從夢中出來。
沉寂半晌后。
小枝握著她的手說:“以后師姐會照顧你的。”
昭華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還是很感動。
小枝心道,沒準皇后還是無懷害的,她可作孽太多了。
“昭華啊,你想做什么?師姐陪你練劍?陪你除妖?陪你行走天下?”
“師姐…”昭華淚眼朦朧。
昭華在鎮北關陪了小枝幾天,后來虞屏錦趕來接班,讓小枝回不周山。
“不回昆侖嗎?”昭華問道。
小枝只說:“現在不周是前線,我身為昆侖大師姐,理應在此處幫忙駐守。”
昭華對她更是又敬又愛,滿眼說不出的崇拜。
“那我也…”來不周陪你吧。
“不行!”小枝立即拒絕,“前線危險,你留在昆侖好好學藝,等將來再說。”
“好!”昭華用力點頭。
小枝終于松了口氣。
等回到不周山,初亭又將她捆好,關進離心庭。
“這個月換虞屏錦駐守鎮北關,你可別想再借她混入考核了。”
小枝哼了一聲:“那我回昆侖考核。”
初亭面色微沉:“你還敢回昆侖?”
小枝也就是嘴上想嗆他一下,真回昆侖是不可能的。
這里還有不周呢。
“是啊,回昆侖好歹可以參加考核,還能看看外面風景。”
初亭面色愈沉,拂袖離開,一句話也沒說。
這個月,考核日,她被放了出來。
小枝心想,初亭可能是外冷內熱,聽不得她這種想入龍潭虎穴的危險想法,就讓她參加考核了。
但是,長老們的話把她拉回了現實。
“這次考核在昆侖。”不周山長老說,“大家也知道,之前昆侖被妖獸占領,山腹全部蛀空,很多圣跡損毀,也留有不少余患。”
“前些日子,昆侖長老在山中發現一處不明圣跡,應該是魔主用盤古之臍轉移過來,后來又沒來得及轉走的。這次考核,希望大家能將此處圣跡探明,解決遺患。”
小枝看著長老身邊的初亭,咬牙切齒。
“聽說你挺想回昆侖。”初亭冷笑,傳聲道,“我這個安排應該是正遂你心意?”
這下輪到小枝說不出話了。
她陰著臉走向傳送陣,其他候選者都給她讓開一條道。
幾次考核下來,不周山候選者也知道,這位昆侖師姐確實實力強勁,值得尊重。前幾天清明節時,所有人都在神山參加祭典,她還奔赴洛城,解決妖魔突襲,更是讓人肅然起敬。
“師姐加油!”
“一起加油。”
小枝緩了緩臉色,從轉生府傳送陣出去,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昆侖山寒意刺骨,目之所及,沒有人煙。所有人傻等了半天,才見長老來迎接。
長老為他們開啟地穴通道。
小枝往里一瞅,就是大巢窟的樣子。
看來昆侖表面上恢復得挺好,里面還是壞得不輕,連這種妖獸巢穴都沒弄干凈。
候選者們紛紛從地穴通道下去,小枝也謹慎入內。
淺層大巢窟有許多溶洞似的結構,到處都是鐘乳石,水滴聲不斷。不過原本里面凝結的妖魔惡瘴之氣都被清除了,只余下通體發黑的石質。繼續往里走,可以感覺到絲微陰寒,但也不沾邪氣。
過了通道這一段,水滴聲變小了,面前開始出現冰道。
小枝記得可以從冰道滑到大巢窟中。
她抱緊喇叭花,穩穩坐好,一屁股溜了下去。
“誰!”她猛然感覺到一點氣息,反手拔劍就往旁邊一刺。
頓時,整片冰墻都倒下來,有人彈指抵住她的劍鋒,將她往自己這邊帶了一下。
重重冰錐帷幕之后,拂月公子的身影漸漸顯現,春風笑面,白衣如昨。
“初亭竟然讓你來了…”
他似乎也有些驚訝。
本來只是奉命督戰,沒想到會有意外收獲。
小枝暗叫倒霉,本來只想找個機會突破化神,沒想到會被初亭坑。
“師尊。”她定住神,收劍歸匣。
上次強迫之后,他們還是第一次見面。拂月覺得她又長高了一些,少女體態已然成型,面容長開后,總帶幾分空靜幽邃。
而且短短幾月,她身上一直壓著的郁氣少了很多,似乎心結稍解,隨時可以大步向前。
也不知道謝迢是怎么開導的…
“好久不見。”他走上前,牽起她一縷發絲,緩緩繞過指尖,“看來你近日過得不錯。”
小枝:“尚可。”
“是么…”拂月微微傾身,小枝沒有抵觸。于是他更進一步,將她拉入了懷中。
她聞起來很好,不老藥的甜香絲絲縷縷纏繞。摸起來也很好,肉少了點,但是細膩軟嫩,久含不化。眼神更是漂亮,視線垂落像在俯瞰,視線揚起又像乞求,來回翻弄,看她且掙且恨。
冰道幽深。
衣帶聲窸窣。
然后是劍光一閃。
錚然聲后,一片寂靜,滴血成冰。
小枝半解衣衫,左肩裸著,耷拉下來的布料堪堪遮住前胸。
白石樹的枝條蔓延起來,像無數雙手扣在肩頭,盤過脖頸,蛇一樣蜿蜒,甚至在黑暗里微微泛光。
她手里握著劍。
或者說,晨曦。
都是一樣的。
“天河欲曉…”拂月看了眼手上的傷口。
真仙金身不壞,他鮮少流血。
天河欲曉是與謝迢性命相系、用血肉神魂溫養多年的本命仙劍,與凡兵不同。剛才這劍直接從她體內冒出來,雖然只擦破點皮,但也足以威懾他退后。
小枝拉起衣衫,手中長劍未放。
不周山那事,初亭告訴謝迢時,他也沒說什么。又不動怒,又無悲憐。他聽完后,立即解開了天河欲曉的封印。
勸拂月,他不會聽。
阻攔他,也只能攔一時。
謝迢能做的很多,但最有效的,不過是將武器交到她手里。
小枝平靜道:“考核還要繼續,弟子就先行告辭了。”
拂月看著她消失在冰道中,這才遲遲恢復手上傷口。
有謝迢在,總是不得盡興的…這話想想,確實有道理。但是拉他下水,又太難太難了。
剩下一年,且看著來吧。
從冰道離開后,小枝滿心煩悶,摸了半天頸后圖騰,越想越氣。
剛才再忍忍,說不定能照著他下腹來一劍。
但是她忍不住。
拂月看她的眼神越來越露骨了,而且有劍在手,她還忍什么?謝迢給她用天河欲曉,難道不就是鼓勵她去捅腎?
要是在神山呆五年,她連拂月都沒有捅過,就算最后逃脫了祭劍,心里也是過不去的。
她一邊想著以后怎么找機會,一邊往前頭走。
從冰道溜下去之后,壁中漸漸出現了熒光,圣意也越來越明顯。小枝追上了走得早些的候選者,跟隨他們的步伐,繼續往下。
越往下,寒意越重。
最后直接越過護體真氣,侵入四肢百腑之中。
其他候選者都瑟瑟發抖,一看小枝,卻渾然沒事。
這寒氣是圣意帶來的,小枝暫時應付得了。
“師姐,你借我暖暖手吧。”
“定是因為師姐的一片赤子之心,所以不懼地底深寒。”
“嘁…”一片贊譽之中,突然冒出來一個不太和諧的聲音,“天天見你們夸她怎么怎么樣,也沒見她真有多厲害,不過是比旁人會裝些罷了。”
小枝見這人一語中的,心中暗道,一定是個高手。
她立即朝出聲的人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