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看起來…似乎不是那艘船上的人啊。”
長生姬環顧四周,一無所獲,最后只得幽幽一嘆。
那艘船,是萬載之前的方士們乘坐的。方士們乘船上岸,她們熱情款待,其中一個,卻悄悄盜走了不老藥的秘方。
此花姬給那個人下咒,使他永遠逃離不了大霧。但在百載之前,一艘商船途徑日月島領域,那人抓住時機,通過陰陽秘術,換魂逃走了。
“也罷…”長生姬將帷幔放下,壓抑沉重的氣息被隔絕,她聲音忽然一轉,“請諸位盡情享受歡宴吧!”
她話音甫落,便有無數華彩亮起。萬重燈火點亮月島,殿中鋪開一張張長桌,山澗之間,流觴曲水,化作美酒佳釀。
面具女子們裊裊婷婷,起舞翩翩。最開始見到的孩童們,不知在哪里唱起歌,聲音空靈悠遠,讓人神志恍惚。
“請用,這是月島神泉,取月之精華凝成,可以讓人回到一生中最美好的形態。”
“您也來試試嘛,這是月島碧睛石,佩在身上,就能看見命數壽元。”
“還有、還有…長生姬殿下親自溫養的長生玉,只要戴上它,就可以不老不死,與天同壽!”
面具女子們聚到候選者們身邊,蠱惑他們吃下月島的東西,佩上月島的山石。
根據小枝的經驗,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意。這群候選者在面具女子眼中,肯定都是兩腳羊——要等喂肥了再宰。
“我什么都不拿。”小枝暗下決心。
拿得越多,肥得越快,宰得越早。
“客人,您是劍修吧?”有一名面具女子靠過來,“您看看這靛云石,與您的劍配不配?”
小枝強忍道:“多謝好意,不用了…”
“那這個月石鞘呢?我看您背負劍匣,多有不便,此鞘以月光聚成,正適合這樣清冷干凈的劍…”
“不要不要。”小枝正直拒絕。
“呵呵,看來是位挑剔的客人。”面具女子輕笑,又從懷中取出一塊石頭,“那便送您這個吧,比不得其他山石,沒有那么強大的力量。它是可以讓您聽見法器心聲的回聲石。”
!!真的嗎?
可以聽見喇叭花說話嗎!?
‘忍住啊!’小枝告訴自己。
然后對女子道:“給、給我試試吧…”
忍不住啊!
就算變成兩腳羊被宰了!我也要聽喇叭花說話!
面具女子笑盈盈地將回聲石交給小枝。
小枝收下后,小心翼翼地捧在心口,祈禱了好幾遍,然后才放在劍匣上,鄭重道:“喇叭花,跟我說說話吧。”
“你是傻子嗎?”
有人說話了!
她聽見有人說話了!
然而是男聲!而且,非常刻薄!根本不是溫柔淡漠的喇叭花!
“你、你你你是誰啊!”小枝驚詫道。
“有器靈的法器,才能用回聲石聽見器靈說話。”那人道,“你是傻的吧…”
小枝差點跳上了桌子:“那你又是個什么啊!?”
“…你自己想想,你還有什么法器。”
小枝把所有口袋都翻了一遍,翻完之后,心里涼得很:“還有個日晷…”
“就是我啦。”對方很得意地說,“你可以叫我昆侖晷。”
小枝趕緊把回聲石還給面具女子:“謝謝,我不想聽了。”
“等等,你…”
日晷的話沒了后文,因為小枝已經把回聲石扔了。
她茫然坐在宴席之上,覺得自己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宴會由夜入晝,又由晝入夜,沒有停歇。整座山上都是歡慶的面具女子,候選者就算想避也避不了。
小枝到海岸邊,吹吹風,冷靜一下。
林致景就出現在這個時候。
“你不該拿島上的東西。”他道。
小枝也道:“對啊。”
她又沉痛地說:“是我沒有忍住誘惑,落入了那女人的陷阱。”
林致景凝重道:“日月島上,所有東西都被山神下過咒,只要拿走一件,就永遠無法離開這里。你要是想破解這個詛咒,就得去山腹取日月之心。”
小枝心想,這個故事她聽過。
在哪兒聽過呢?
當初拂月就是這么騙陸吾盜鎮山石的。
“你為什么想要日月之心?”小枝問林致景。
林致景急道:“不是我,是你受了詛咒,所以必須要用日月之心解除!”
“你受了詛咒,所以必須要用日月之心解除?”小枝反問。
林致景快崩潰了:“你怎么聽不懂人話,是你!你偷拿了山神的秘寶!所以會被詛咒!為了徹底解除詛咒,得取山中的日月之心!”
“哦,我懂了。”小枝恍然大悟,“你偷不老藥,被山神詛咒,所以要拿日月之心解除詛咒。”
這下,林致景說不出話了。
良久,他暴跳如雷地說:“老子這卷竹簡怎么就被你拿了!換了最開始那個蠢貨,我肯定已經脫困了!!”
小枝看著大海,低落的心情忽然好了許多。
她冷笑道:“還什么阻攔我們,不讓我們下船呢。分明是你這破船,把我們帶到島上的。”
林致景無話可說。
小枝威脅道:“到底怎么回事?快點說清楚!不然我直接把竹簡送給長生姬。”
林致景寄身竹簡之中,聞言怕得很,只得開口道:“我也冤啊,都是徐福老賊騙我!”
一切從頭說起。
徐福上書請命,想為始皇尋找不老藥。始皇答應他的要求,給了他許多財寶,用于上獻海外仙山。
“始皇也不蠢啊,怎么就能信了徐福的話呢?”小枝好奇問道。
林致景沉聲道:“徐福用了個連環計,環環相扣,引人步步踏入他的陷阱。”
最開始,是讓始皇產生“長生”之念。
時年天災,浮尸遍野。一些鳥銜來葉子,蓋在死者的眼睛上,讓他們復活。
方士徐福向始皇解釋,這些鳥來自海外仙山,有著起死回生的能力。只要始皇向山上的神祗,獻上三千童男童女和種種財寶,就能求得不老藥。
始皇動心了。
“然后呢?始皇真的獻上了三千童男童女?”小枝問。
林致景冷哼一聲:“對。”
而徐福,也確實帶回了不老藥。
上獻給神祗的三千童男童女,在仙山被做成不老藥。徐福原樣將他們帶了回來,這也大大提高了始皇對他的信任。
“他又告訴始皇…”林致景壓低嗓子,學徐福說話,“不老藥只是能讓您不老不死而已!您還是會受病痛、刀槍折磨,還是會有亂黨逆臣篡奪您的帝位!”
始皇不安,便問徐福,可有什么辦法,能讓他帝業不朽?
“徐福說,巧了,這次他去仙山,正好找到了一本書!名叫《千秋萬代訣》,可以讓人成為圣王,功績不朽。”林致景說得很有氣氛,讓小枝身臨其境,“于是,第二次出海,其實是打著不老藥的旗號,尋找《千秋萬代訣》。”
徐福自稱,仙山神祗告訴他,萬事有度,不能貪得無厭,所以他不能再上仙山求神。他要始皇這次派其他方士去,他會在半道上與他們會合,為他們指路。
始皇派去的,也就是林致景一行人。
“我與徐福同出陰陽家,平日以師兄弟稱呼,卻不料他會這樣害我!”林致景怒火噴發,“這日月島,根本就是個有進無回的魔窟!”
到島上之后,其他方士各自探索游玩,林致景卻打起了不老藥的主意。可是當長生姬、此花姬現身之后,他才知道,島上所有東西都被山神下過咒,根本帶不走。
徐福也沒有帶走任何東西。
他是盜學了不老藥的丹方,將三千童男童女煉成不老藥,然后騙來一隊方士,再替他弄來《千秋萬代訣》。
然而,大部分方士都沉迷島上仙境,唯一一個清醒的林致景,還發現了島上的問題。
“既然你都知道不對了,怎么還會被詛咒?”小枝問。
林致景反問:“既然你都知道有問題了,為什么還要收下回聲石?”
小枝竟然無法反駁。
林致景還是被不老藥迷了雙眼,想學徐福盜丹方。但是他沒徐福那么厲害,未能全身而退。
“我受此花姬詛咒,無法逃離日月島周圍這片霧。”林致景凄凄慘慘地說,“好在我陰陽術也不弱,換魂移形,托身于竹簡之中,她們找不到我。百余年前,有一艘商船經過附近,我又以陰陽術換身,寄于一名商人體內…”
這名商人,就是被小枝帶到歸藏城的袁愷之。他被林致景附身,所以不知道身后事了。
但人的壽數有限,袁愷之壽元到了之后,寄身于他的林致景又回到了竹簡之中。他發現,山神的詛咒遠沒有他想的那么簡單——不管他換多少次身體,神魂都離不開這片霧的。
“唯一幸運的是,我能讓她們找不到我…”林致景咬牙切齒,“不知徐福盜了丹方,是怎么逃出去的。”
小枝也想知道。
她來的可是本體,要是走不掉就麻煩了。
神山怎么還沒找到他們?
按說這時候,神山早該派人來救了。難道…這座島才是考核的關鍵?
小枝精神一震,道:“對了,之前面具女子說,三日后有個比試,兩島將爭奪《千秋萬代訣》,是不是贏了就可以順利離開?”
林致景也一愣,他這萬年都藏身簡中,飄蕩海上,也不清楚日月島的事情。
“有可能…”他大叫道,“對,很有可能!徐福也許是這樣帶出丹方的!”
小枝心里有了底,靜候三日,比試終于開始。
日月雙島逐漸靠攏,像最開始他們看見的那樣,并成了一座島嶼。兩島之間,有一個無法在任何山巒看見的空隙。
是日,長生姬引一眾面具女子至山崖邊。懸空鐵索橋從山崖邊伸出,然后穿破云霧,在半空中與另一段木藤橋交接。二者連接處垂下一道金光,落入空隙當中,照亮一個巨大的圓形斗獸場。
“走吧。”長生姬輕撫袖擺,踏入橋上,背后緊跟著面具女子和候選者們。
遠遠看去,橋的另一端也走來一行人。
為首者與長生姬衣著相仿,但是沒有戴面具。她容顏清美,越看越讓人入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身披藤蘿,頭戴花冠,走到哪里都有繁花盛開。
那是日島之神,此花姬。
她體態更為柔弱,層層紗衣不堪承受,手扶鐵索,垂首遠眺,目光流轉,讓人心動不已。
她背后除了同樣頭戴花冠的侍女,還跟了不少散落在日島上的候選者。
小枝老遠就看見昭華在沖她招手。
“師——姐——”她的聲音清越,穿透力十足,“別擔心——我沒事!你放心好了!!”
所有人,就連此花姬和長生姬,都一同看向了小枝。
小枝:“…”
“你們姐妹感情真好。”走在前面的長生姬微微駐足,似乎笑了一聲,“我很羨慕。”
小枝心下微動:“您和此花姬感情不好嗎?”
聞言,旁邊所有侍女都氣息一滯,身子僵硬,似乎很害怕。
但長生姬只是略微沉默,便啞聲笑了:“說不上好或者不好。”
她又頓了頓,道:“我們畢竟是姐妹,再多的矛盾,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別問了…”有侍女悄悄提醒小枝。
小枝不知想到什么,又說:“因為是至親,所以就得無視這些矛盾,忍受著彼此嗎?”
長生姬的目光透過面具傳來,有沉如山岳的壓迫感。
“不。”長生姬道,“但是時間久了,我總會發現,即便我們之間有無數矛盾,無數傷害…她也總會是與我同生共死的存在。”
長生姬堅硬沉穩的聲音,隱隱放柔了些。
“她有短暫而絢麗的生命,我有乏味而久遠的歲月。我們只有在一起,才是完美無缺的。”
“所以…要用戰斗,讓她回到我的身邊!”
另一段橋頭。
此花姬回過頭,紗衣窸窣作響。她抬袖掩唇,聲音輕悄地對昭華道:“那是你的師姐?她好像不喜歡你…”
“那是因為我們最近不怎么見面。”昭華大聲說,“而且她比較害羞,不會在這么多人面前應聲的。”
此花姬斂目微嘆,指尖又縮回袖中。身側侍女替她攏好衣袍,她輕聲咳嗽,花枝微顫。
“凡事不要強求。”此花姬低聲道,“花短暫美麗,這是自然。石頭恒久堅硬,這也是自然。如果想讓一朵花永不凋零,讓一塊石頭絢爛柔美…那是不應該的。”
她勉強抬起頭,花冠微微傾斜,眼下含著愁緒:“像現在這樣,不完美的,就很好了。”
“我也…必須戰斗,讓姐姐明白我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