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之后,杜忘川將剛孵化的男人安置好,和連山城眾人一起向他詢問情況。
這名男子是前朝人,名叫袁愷之,既不懂陰陽術,也不知道什么陰陽家。他只是個普通商人,常年往來于東西兩地,賺取海陸差價。
他之所以身死,是因為一次海上風浪。
“我們商隊所走的線路,有幾百年的歷史,幾乎從來不曾見過如此之大的風浪。”
“可是那天不同。”
“海上忽然涌大霧,我們遠遠看見來了一艘船。緊接著,好好的晴天就下起了雨。而且這雨來得邪乎,一下就下個不停,羅盤也忽然失靈了。”
要知道,海上辨別方向,主要是靠羅盤與太陽。烏云遮蔽了太陽,羅盤又不靈了,這艘船很快就迷失在了風浪中。
袁愷之心有余悸:“我自小生在海濱,水性很好,又有一股韌勁。所以風浪來襲,我便奮力游向那艘出現在霧里的船。你猜怎么著?還真給我游上去了!”
他眼中閃過一絲懼意,似乎不愿細想。杜忘川再三追問,他才不情不愿地道來:“那艘船上…古怪著呢!”
船上空無一人,但東西都還熱乎著。袁愷之作為經商之人,眼力還是有的,他看出來,這艘船的年代極其之遠,恐是秦時古物。
“我就琢磨著,這么大一艘古董船,也夠彌補商船的損失了。”
袁愷之想把這艘船開回岸上。
他經驗豐富,又對航路十分熟悉,只要暴雨一停,就能辨認方向。可當他滯留船上時,怪事也漸漸發生了。
“東西莫名其妙地動,時不時有怪聲,到了夜里,還總感覺身邊躺了人。”袁愷之驚恐道,“這個是艘鬼船啊!”
杜忘川對楚臣道:“記下來,以后假圣跡用得上這個設定。”
袁愷之又接著回憶。
風浪不僅沒停,還越來越大了,霧也越來越濃,他根本就不知道白天黑夜。
最可怕的是,船上越來越熱鬧了。
“我經常聽見人聲。一覺起來,船艙里都是盛宴過后的狼藉,甲板上四處都是腳印,可怕極了!我躲在最下層的船艙里,哪兒也不敢去。過了很久,外面雨聲漸息,我才出去。”
袁愷之忽然息聲,所有人都看著他。
他環顧一周,壓低聲音問道:“你們猜,我看見什么了?”
薛貞一巴掌拍在他頭頂:“少廢話,快點講!”
“我看見好多白紙人!”袁愷之摸著頭頂,痛呼道,“這些紙人身上寫滿鬼畫符似的東西,離地漂浮著,到處走到!我先前感覺到的人,其實就是他們!”
袁愷之倉皇逃竄,終是沒能躲過紙人們的毒手。
他攤手道:“然后一醒來,我就在這兒了。”
楚臣聽完,無語道:“說了這么多等于沒說…”
“也不是等于沒說。”杜忘川沉思道,“紙人是陰陽家的式神吧?”
小枝的猜測,肯定不會錯。
尋找不老藥的船,秦時的陰陽家方士,前朝的商人,無人船上的式神…這些肯定都有關聯。
“但是關聯在哪兒呢…”杜忘川想著,疊了只紙鶴,把剛才的情況告訴遠在東海海底的小枝。
“那我…”袁愷之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陸長光潑冷水道:“回去?醒醒吧,現在的皇帝是奉明帝,都城是洛城,妖魔都打到中鎮了。你認識的人,能有幾個活著?”
袁愷之如遭雷擊,半天未語。
“我、我…”
“連山城倒是可以收留你。”楚臣循循善誘,“你以前經商,不如跟我混吧。”
小枝收到杜忘川傳信時,正打算進船艙。
船有半截陷在水下,露在外面的部分很少,也找不到什么值得探索的東西。大部分候選者都進去了,小枝觀望一陣,本準備也隨他們進去。
收信后,她想先去袁愷之躲藏的地方看看。
有些事情他不明白,但修道者總能懂。更何況她讀了那么多陰陽家的典籍,就算遇上式神,也有應對之策。
她來到最底層的船艙,這里已經有幾個候選者了。
他們正圍著一堆紙人,其中一名男子在指點江山。
“你們看,這就是陰陽家的式神!”男子道。
紙人軟趴趴地躺在地上,沒有一絲生氣。
“和傀儡術不同,這式神本身是有魂魄的,與陰陽家之人定立契約,才能為之所用。”
這人見小枝進來,表現欲更強,又立馬伸手捏起紙人:“像眼前這個,我們可以看出,它成為式神之前,應該是某種靈獸!”
他指了指紙人身上的鬼畫符,有些是陰陽家符咒,也有些是八卦五行印記。
“你還是把它放下吧…”小枝欲言又止。據袁愷之所說,這些紙人應該都是活的。
男子灑然一笑,抖了抖紙人,對其他幾個候選者說:“你們不必害怕!式神與陰陽師性命相系,它變成紙人,說明陰陽師早就…”
“嗷嗚!”
小枝聽見一聲獸號,緊接著,男子手中紙人就變成一個狼頭,張嘴咬向他的腦袋。
這名男子也是候選者中的佼佼者,反應極快,立即反掌推出一道真氣,將手中紙人扔開。
紙人落地化作巨狼,雙目是幽幽的藍色,渾身皮毛也如冰霜般湛藍,雙爪留下道道冰痕,看起來就像個獸化的喇叭花。
小枝覺得十分親切,于是抬手拔劍,一招“行璽”戳瞎了它的眼睛。
男子這才倉促逃脫,原本從容的風度全無,大叫道:“這陰陽師沒死!!船上式神全要活了!”
他說話的功夫,其他幾個候選者早就跑沒影了。
他連忙回頭道:“多謝大師姐相救!”
小枝:“誰是你大師姐…”
“你不就是昆侖大師姐嗎?別謙虛了,折枝師姐,這里先交給你,我去叫幾個兄弟,馬上就回來!”
這人一去不復返。
小枝在船艙里與紙人們交戰,倒也游刃有余。
這些紙人,每個都是金丹后期。
和上次陰陽家墓中的紙人一樣,它們頭上寫著各自的八卦五行,只要用景光陰陽訣化出對立的意象,就能輕松應對。
上次在陰陽家墓中,小枝已經有了經驗,所以這次更加得心應手。這也是景光陰陽訣好用,換了修單五行法術的人,根本拿這些式神沒轍,除非用修為碾壓。
她正想借這些式神磨礪劍訣,看能不能一舉突破到元嬰期,這時候船體突然晃動起來。
小枝御劍懸空,式神們不受晃動影響,紛紛朝她撲來。
她拔劍相擋,立即飛出艙門。
外面的水一下涌了進來,原本受圣意阻隔的海浪,竟然沖刷著船體,直接把它推出了水底。又一陣劇烈的晃動,水又猛然退了出去,船正在緩緩地往上升。
“怎么回事,考核結束了嗎?”有候選者在過道中飛遁,手拿不少秦時古物,這些在結算時都能成為功勛點。
“快拿快拿,船要升上去啦!”
小枝卻絲毫沒有停留,一口氣走到甲板上。船的上升速度,甚至比她的御劍速度還快,她走到甲板上時,船體已經破水而出。
外面是一片濃郁的大霧。
神山用來送他們的傳送陣,已經不見了,這里并不是他們下來的地方。
周圍只看得見灰白色,定無觀中也影影綽綽,有不少黑影飄蕩,但劍光飛出卻一無所獲。這就是袁愷之所見到大霧,它會讓羅盤失靈,海上風雨大作。
船上的候選者們也發現不對——他們聯系不上神山了。
此時船上所有式神都已經活過來,有些化人,有些化獸,有些則仍是紙人模樣,它們朝著候選者蜂擁而來,一副要將他們一網打盡的樣子。
但這些式神,大多是金丹后期。候選者中有不少元嬰期的,可以輕松應對。
候選者們一見情況不對,都集中在一起,齊心協力,以最快速度把式神們消滅干凈了。
可是,顯化式神的紙人身上,有圣意加持,并不能徹底破壞。他們最后都軟趴趴的堆在一起,生氣全無,卻讓人看著不安。
“這樣就行了?”有人小聲問道。
顯然是不行的。
所有式神都被消滅之后,地上躺著的紙人忽然一動,腦門上的鬼畫符都泛起金色光芒。陰風吹動,只見符咒光華大放,又變得復雜幾分,這次所有式神復生,竟然都是元嬰后期。
這下,候選者們也難撐住,紛紛往船外跳走。
船邊欄桿上,小枝最開始看見的那些鬼畫符都亮了。
一陣又一陣的金色波紋蕩開,只要有人碰到欄桿,就狠狠往回一震。這震蕩的波紋不僅將逃離的候選者震回,還將甲板上站著沒動的修道者震倒在地。
幾個呼吸下來,站著的人竟然只剩小枝。
她是唯一一個不受圣意壓制的,問題是她打不過這些新式神。
“慢著,有話我們可以好好說。”她抬起手,試圖和式神們講講道理。
“嗷嗚!”
式神們并不聽人話,聽見一聲狼嚎就撲了上來。
狼嚎?
小枝心中一動,一邊借助倒地的候選者躲閃,一邊尋找聲音的來源。只見式神中,銀藍色巨狼威風凜凜地站著,正是最開始蘇醒的那一只。
“離式,行璽!”小枝飛出一劍,探向它的方向,其他式神全部都朝那邊看去,然后使出各自的招數抵擋。
原來如此。
小枝心中有數了。
這狼應該是所有式神的頭領。想來,式神雖與陰陽師性命相系,卻也難在陰陽師不在場的情況下,完成如此默契的進攻。這只狼應該神智很高,可以幫助陰陽師指揮其他式神。
只要解決它就好了。
“合式,行璽!”小枝一劍收回,在候選者和紙人的縫隙間穿梭,又巧妙地用枯木訣隱藏氣息,借此吸引紙人們變化方向。
很快,她到了巨狼身邊。
這只巨狼吐息冰冷,小枝一靠近,速度就緩慢下來,身形也暴露無疑。倒地的候選者們紛紛不忍直視,心道,最后的希望也要破滅了!難道他們要在這破船上全軍覆沒?
小枝卻沒有一絲驚懼,她平靜地喝出劍訣——
“離式,攝政!”
劍光一分為二,二分為四,眨眼就化作劍影一片,自上而下地朝著巨狼落去。可是這狼在復生后,已經是元嬰后期,怎么可能被小枝劍意撼動?
它“呼哧”一聲,噴出鼻息,劍光凍結一般停滯在原地。
小枝身影落下,眼看就要掉進他大張的口中。
但是,就在這時候!
小枝氣息一隱,無數光華亮起,齊齊襲向躍至半空中的巨狼。它全身上下,眨眼就被戳了無數個血洞,連聲哀嚎都沒來得及發出,直接墜落在了地上,恢復成紙人的樣子。
洞穿巨狼的無數光華,都來自其他的紙人。
小枝一早就發現,當她攻向巨狼時,其他式神會主動保護它,而不是聽從指揮。
所以她引巨狼撲向自己后,立即隱匿氣息,只留劍意。其他式神想要阻攔劍影,丟出各種招式,卻被飛撲而來的巨狼接了個正著。
巨狼變回紙人之后,其他式神有些渙散,沒有之前那么反應迅速。
這時候,地上其他候選者也漸漸恢復,幾名陣師一同結陣,將式神們困了起來。
“大師姐!你的救命之恩,我實在沒齒難忘!”最開始被小枝救下的男子感激道,“我看你也沒拿到什么戰利品,不如就送你這個吧!”
他遞上一冊竹簡,鬼鬼祟祟看向旁邊,確認沒人注意后才道:“這是在一間書房里發現的,記載了此船出海的目的,功勛點可多著呢!”
小枝接過一看,這就是記載“出海尋找不老藥”的竹簡。
它只寫到一半,后冊似乎是空白的。
小枝從最開始看起,發現卷首是一首楚辭——《禮魂》。
“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小枝默念一遍,心緒莫名激蕩。辭中激烈的鼓點、舞步,美麗的舞女、花草,仿佛都歷歷在目。
這時候,昭華也循著她的方向找來了,聞言便道:“這不是祭祀神靈的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