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捂住手上的傷口,驚恐不已地看向小枝,臉上囂張的神色立馬變了。
“你、你你如何能傷我!不可能!不可能!”他看了一眼鮮血直流的手臂,很快又懼怕的挪開視線,“我是澗底的神!是無所不能的!你、你怎么能…怎么能傷我!”
小枝反手挽了個劍光,一劍柄敲在他腦門上。
“為什么不能?”
男孩痛號一聲,不知該捂頭還是該捂手。方才小枝破開鏡子,刺傷他的臉,他還以為是破鏡的沖擊。
現在一看,她竟然真的能傷到他!
沒有人能傷到他!
這些鏡子,這片澗底,是屬于他的世界!他在這里就是無所不能的!從來沒有人能傷他!
“你…”男孩驚恐地看著小枝,開始后退,“你這個妖怪!”
小枝掐訣變出藤蔓,把他纏得嚴嚴實實。
“你說誰是妖怪呢!”她不滿道。
她走上前,把掉在地上的詩皎小人和澗主小人撿起來。詩皎小人變回原本的大小,澗主小人卻變成了一個木頭人,上面纏一縷發絲,似乎是面前這個自稱是“神”的男孩的。
詩皎恢復神智,從頂心拔出尸魂針,把自己的經歷跟小枝說了一遍。
她從水井跳下去之后,也和小枝一樣,落入密林當中。但是她很快發現蹊蹺——林中孩子們經常重復同樣的話。
比如“老大說要娶她當媳婦”之類的。
這些話,放在句中有些莫名其妙,不合時宜。
她疑心剛起,小枝就從天而降了。這時間一只手從地上伸出來,把她丟進了茅屋里。
她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甚至開始和孩子們說一樣的話,做一樣的事情。為了保持清醒,她將尸魂針釘入頂心,最后等到了小枝的救援。
小枝聽了之后,走到其他鏡子前看了看。
這些鏡子,無一不是小世界。小世界中只有孩子,沒有大人,但是也沒人感覺突兀,好像他們概念里都沒有“大人”這個事兒。
每一面鏡子里,都有個和男孩一樣的“澗主”。他是孩子王,或在密林寶庫之中,或在冰原神殿之內,有時候甚至是凡世王朝之中,受其他所有孩子的崇拜侍奉。
“都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欲望,才做出一個個以他為王的小世界吧。”最后,詩皎說道。
小枝拿劍柄指了指被捆住的男孩。
“是嗎?”她問。
男孩呵呵冷笑:“你放開我,不然要你好看。”
小枝把他放開了。
男孩拔腿就跑,小枝飛快地探出枝條,將他絆倒在地。
小枝道:“我放開了,你倒是跑啊。”
男孩從地上爬起來,嘴一扁,竟然哭了。
“哇啊啊嗚嗚嗚嗚!哥哥她打我!!”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掉,還滿臉是血,本來秀氣的面孔變得丑丑的,“嗚嗚…”
小枝和詩皎面面相覷。
“你哥又是誰?”詩皎問。
男孩子哇哇大哭,一抽一抽地從懷里取出個木人。
這個木人與其他木人都不同,它隱隱帶著一股生氣,而且形貌十分清晰。它與男孩長得差不多,年紀稍大點,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身上帶著清貴尊榮的氣質。
詩皎輕嗤一聲:“這木頭人就是你哥?”
男孩臉上的血流到木人身上。
那股生氣,迅速發酵,最后變得腐朽,隱隱透出半死不活的詭異感覺,很像三尸教御使的尸人。
“你們不能欺負我!”男孩哇哇大哭,一邊扔出了木頭人,“我叫我哥把你們統統殺了!”
木頭人飛出,轉眼就化作生人模樣。那般秀氣陰柔的樣貌,加之氣質高冷,儼然是位翩翩公子。他手一揚,漆黑的尸氣朝著小枝與詩皎涌來。
詩皎目光微凝:“這是…”
小枝拔劍一橫,景光陰陽訣化作曙光朝陽,試圖用劍氣沖開尸氣。但這尸氣非常特殊,尋常尸氣都屬陰,這尸氣卻隱隱含著陽氣,并不懼怕小枝的劍氣。
“小心!”詩皎出聲提醒,語氣略顯驚詫,“這是三尸教的尸王!”
三尸教道法,以馭尸為主,所以最重要的當然是“尸體”。作為鎮教之寶的“尸王”,其尸身雖非圣賢,卻也來歷不凡,據說是秦時的大人物。
小枝看他氣息,與尋常尸人差不多,也就元嬰期中期左右,不知為何能被稱作“尸王”。
“城主,你…小心些!”詩皎倒不是擔心小枝,而是擔心她三尸教的尸王,“這、這好歹是鎮教之寶!”
小枝試探著飛出一劍。
劍光夾著雷電,而雷電含天地之正氣,往往是尸人陰物的克星。
可眼前尸人仰頭輕嘯,一掌揮出,直接讓劍光一滯。緊接著,他轉身彈指,一道黑色尸氣就纏上了喇叭花的劍身。
小枝心中一緊,急忙掐訣收劍。
喇叭花回手,劍上尸氣卻是未散。她御劍時,真氣如入泥淖,根本施展不開。
看來,這“尸王”自身實力尋常,卻極善防守。一般法術、劍術對他沒用,尸氣還能削弱對手。
可是又不止他一人能削弱對手。
小枝收劍入匣,微微俯身。見尸王清嘯沖來,便足尖一點,擦著他的手,從下方掠過,身影快如飛劍,背后枝條猛然延展,一下就撐住了他即將落下的時候。
枝條上,心蠹涌入,同為陰物、害物,不受尸氣所擾,一下就進入尸人的身體里。
小枝感覺到,尸人體內竟然真的有一股陽火燃燒。這陽火被重重陰尸氣困住,顯得十分羸弱,但若是沒有圍住它的陰尸氣,它又無法凝而不散。
陰陽二氣在其體內維持著玄妙的平衡,使其沒有尸人的弱點,又能像人一樣不斷修煉,確實稱得上“尸王”。
但是從秦至今,只修了個元嬰期,這也太慢了吧?
小枝想著,運起盜泉經,盜取尸人陰氣。她想著,之所以劍招、法術都對他沒用,是因為那股特殊的陽氣。
如果把包裹陽氣的尸氣削弱,就能找到突破口了。
于是她運起盜泉經,見陰氣一散,就朝他狠劈一劍。
但是,
這一次,事情完全不同了。
尸人眼中光芒一清,原本的嘯聲猛然停止。只見他突然伸手,握住旁邊大鏡子的鏡耳,然后往身前一擋!
鏡子邊緣,質地極為堅硬,與喇叭花相撞后發出刺耳的錚聲。
小枝正覺得有些怪異,接下來就看見尸王翻過鏡子,從后面拔下撐鏡子的細銅桿。桿子尖銳,如同一支長矛,矛尖微挑,掠起漩渦似的陰風,直接朝小枝襲來。
陰氣沒有之前那么重,但招式更加強大了。
小枝拔劍抵擋,剛拔到一半,矛尖已經點至身前,只能用枯木訣硬接。陰氣涌入,她竭力抵抗。
幸好她剛剛用盜泉經削弱過尸王修為,自己這些天也進步神速,不然剛才一下就直接斃命了。
可是接下來怎么辦?
不削陰氣,攻不破他的防御;可陰陽平衡,削陰氣后,陽氣似乎變強,尸王的進攻性也更強了。
小枝陷入兩難,一邊艱難抵抗著,一邊思考接下來如何是好。
“別動!”她腦海中靈光一閃,一劍抬起,迎上長矛,然后被尸王狂涌的尸氣沖飛。
她借力朝男孩的方向飛去,落地就一把掐住男孩的脖子。
“別動!你弟在我手里!”小枝大叫道。
這時候,詩皎也從懷里翻出祭司令牌,大聲道:“尸王大人,同為三尸教中人,還請不要為難!”
尸王站在原地不動,眼睛死死盯著小枝,視線在她和男孩身上徘徊了一下。
“放開他。”尸王說話了,聲音沉穩平靜,不像尸化過的樣子。
男孩這會兒已經不哭了,他怕得要死,喉嚨也啞了。
“放開他吧。”尸王又道,“我本來也不打算拿你們怎么樣,但若是傷到他,你們都別想走出無底澗。”
小枝慢慢松開男孩。
男孩連滾帶爬地跑向尸王,大叫:“哥哥救我!”
然后被尸王一個耳光扇回去:“不許哭。”
男孩瑟瑟發抖。
小枝和詩皎也啞口無言。
“你們是三尸教弟子?”尸王冷冷看過來,雖然也年紀不大,但莫名有種睥睨之感。
詩皎連忙點頭。
尸王沉吟一陣,道:“隨我來吧。”
地上的男孩也連忙爬起來。
尸王忽然回頭,拂袖將所有鏡子都打碎了。
“凡事不要沉迷,這種過家家的戲碼,玩個萬年也該換換了。”他冷冷道,男孩怕得要死,連忙點頭。
小枝和詩皎跟在他背后,來到一處棺形宮殿。殿中呈設極其奢華,禮制皆承秦時,一看就是王公貴胃的住所。
只不過,宮殿形狀像棺材,看著有點滲人。
“你們來做什么?”尸王很自然地在主座坐下。
詩皎把花欲曉的話原樣轉達,然后小枝將教主信物交給尸王。
尸王陷入沉默。
很久之后,他道:“祭司說,要你交還教主信物?”
“對。”其實詩皎也不解這是何意。
尸王放下信物,那三根金針血光閃爍,一看就是很厲害的邪道法寶。
他抬起頭,寒聲道:“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詩皎不知道,小枝就更不知道了。
但她看尸王的神色,總覺得這不是什么好事。
“什、什么意思?”詩皎小聲問。
尸王認真觀察她們倆,發現兩人眼中的茫然做不得假。他微微皺起眉,聲音染上寒氣:“你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小枝和詩皎同時搖頭。
尸王猛然拍了一掌,旁邊的銅鼎摔下來,轟然破碎,他大怒道:“三尸教這是何意?竟然派兩個什么都不懂的女娃娃,來解除我們的契約!”
約定?
小枝心里好奇,就換了個柔和點的聲音,急忙道:“您誤會了!花祭司身陷險境,九死一生,危急之時仍不忘信物一事,這才讓詩皎祭司把它送回來。”
尸王聞言,神色一怔:“九死一生?”
小枝點頭。
他略一沉吟,看向手中信物:“難怪…如果末代祭司不在,那么三尸教與我的約定,也該作廢了。”
詩皎終于忍不住道:“師尊不是末代祭司,我才是!”
“你?”尸王冷哼一聲,“你是花欲曉帶來的小女孩吧?在儀式中哭暈過去那個…”
詩皎點頭。
“你師尊舍不得你,沒讓你完成儀式。”尸王道,“也算她這輩子少有的仁慈了。”
詩皎一怔。
她…沒完成儀式?
“三尸教的祭司…可是要向我獻出一魂一魄的。”尸王沉冷道,“你在抽魂的時候哭得太厲害,花欲曉心軟了,自己又向我獻一魂一魄,說是讓你當個名義上的祭司就好。”
詩皎面上滿是難以置信,原來被她忘卻的、澗底的回憶中,竟然發生了這種事情。
她對師尊是十分敬愛的,可師尊對她,大部分時候都不冷不熱。她從未想過,師尊可以為她做到這地步,甚至向尸王獻上自己一魂一魄。
“三尸教立教以來,由百余代祭司,百余名教主。根據初來南疆時的約定,教主要向我獻上肉身,祭司要向我獻上魂魄。”
小枝恍然,難怪他身體里有一股陽氣。他應該有某種辦法,吞噬生人的肉體、魂魄,以此平衡體內陰陽生死之氣。
“現在花欲曉將信物交還,就是想毀約散教了…為什么?”
尸王低聲疑問,又向茫然無知的兩個人說明緣由。
原來,尸王兄弟,還有初代三尸教教主,都是秦時之人。他們來到南疆,是為了躲避秦后的爭亂。二人交換信物,定立契約,彼此扶持,躲避仇家與戰亂。
尸王的信物,就是花欲曉給詩皎的三根金針。
初代教主的信物,則是一面鏡子,名叫輪轉鏡。之前尸王弟弟玩的那些,都是輪轉鏡的一部分。
“花欲曉生死垂危,三尸教又被神山清剿,契約也確實維持不下去了…”尸王想了很久,心中有怒有冤,最后都化作一腔嘆息。
他們的輝煌,三尸教的歷史,大概就到此結束了吧。
“既然花祭司將信物交還,那么我也該將把信物交還了。”尸王道,突然聲音一揚,“阿洛,帶她們去拿輪轉鏡。”
廊柱后轉出來一個身影,正是之前的男孩。他雖然極不情愿,但還是走出來道:“我帶你們去吧…”
“你去拿。”尸王指了指小枝,又對詩皎道,“你留下,我有幾句話,想請你帶給花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