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和帶來的消息,打亂了沈采苡的計劃。
“殿下此時去西南,也未必是壞事。”片刻的安靜后,沈琰開口說道。
沈采苡也認同沈琰話語。
之前不希望燕王去西南,有個原因就是燕王主動謀求出京的話,容易惹得三皇子六皇子猜忌,怕他們聯壓燕王。
此刻燕王還是韜光養晦的好。
但若是鶴蚌相爭以至于漁翁得利,那就沒關系了,反正燕王也是“被逼無奈”,去了西南。
“殿下此時若在西南,比在京城要強。”沈采苡輕聲道:“無論是督造海船還是搜尋鐵礦,都是無比重要的事情,殿下若能就近監督,更方便一些。”
燕王在京城,與西南之間,消息來往就要耗費不少時日,消息無法及時傳遞處理,一來一往,會讓事情進展延后許多。
而這兩件事情,又是非常重要的,特別說海船之事,可以說是燕王如今計劃里,非常重要的一環。
沒有海船,就不能以巨大的海貿利益來籠絡權貴,燕王便會在很長時間內,都勢單力薄。
這總是不太好。
面對意外情況,沈采苡迅速對原計劃做了調整,希望燕王到了地頭之后,多關心關于海船和探礦的事情,至于戰事…
“且看陛下到時候怎么安排職位,殿下恪守本職,莫要越過了便好,其他的,事事依著楊將軍做主,楊將軍也不傻,必然會明白燕王殿下的心意。”她這么說,意思便是燕王不與楊將軍爭功,不觸犯楊將軍的利益,便不會與楊將軍有了沖突。
六皇子總歸是希望三皇子與燕王不和的,燕王卻可以提前與三皇子打個招呼,表明態度,到了西南之后,也處處配合楊將軍,兩人不起沖突,直接瓜分勝利后的軍功,此事足以讓六皇子大部分的謀算落空。
燕王自己沉吟片刻,頷首道:“等消息透露出來一些,本王會與三哥見一面。”
他示好退讓,主動表明會配合楊將軍的行動,也表明軍功多歸楊將軍,三皇子不會不接著。
事情的大方向定下,細節方面,四人商討一番,也有了些眉目,眼看已經到了晚膳時分,沈琰邀請燕王入宴,晚膳后,再繼續談。
燕王卻拒絕了。
沈采苡不喜歡、不信任他,因此而生的郁氣如今還在胸口滾動,燕王著實沒有心情與沈家人同桌而食。
“本王尚且不餓,先談正事。”他這么說著,一臉的堅定,不容別人拒絕,沈琰等人只能應下。
話題又回到了最初時候,沈采苡談到的對苗人的處置上。
這次沈采苡把具體方法也換了。
之前燕王不去西南時候,可撇親關系,從而施恩用以收攏苗人,如今既然燕王要去西南,再不能撇清,便不防“恩威并施”、“分而化之”。
“殿下師從姚瑀姚大儒,自然也曾讀過史書,那便應該了解,無論我中原大地朝代如何更迭,不變的卻是韃虜永無休止的入侵。”
“我中原王朝強盛時候,胡蠻也不曾斷過南下的鐵蹄,只不過是規模比較小、也不敢深入腹地罷了;可一旦我中原王朝稍有弱勢,胡蠻便會化身為餓狼,緊緊咬著我中原王朝不放,以我中原王朝百姓的血肉為食。”
“也不是無人曾把胡蠻打到無力還手,卻也頂多只能管十年二十年,最后對方卻總會一次又一次的卷入重來,讓人煩不勝煩。”
屋中其他三人靜默了下來。
若說沈琰和沈文和,只是熟讀經史子集,因此從經書的記載上,承認沈采苡說的對的話,那曾在塞北從軍數年、多次親自與胡蠻交手的燕王,則感觸更深。
“你有辦法一勞永逸解決此事?”燕王把目光落在沈采苡身上,即便是他對沈采苡的聰慧,有十二萬分的認同,可一旦涉及到此事,燕王卻也禁不住懷疑起來。
浩瀚歷史長河,驚才絕艷之人有,雄才偉略之人有,智計百出之人更是不缺,別的不說,每一朝開國時候,不都是明主在上,賢臣良將濟濟一堂么?
別人幾千年未曾解決的事情,沈采苡能解決?
沈采苡輕輕笑了笑,伸手為自己斟了一杯茶,卻并未喝,只是斷在手中慢慢旋轉,而后說道:“其實并非是打不過他們,而是沒辦法把這種戰果,長久地固化下來,不是么?”
其實并非這般的簡單,但說到底,這也確實是重點。
其他三人一臉沉思。
沈采苡櫻唇輕啟,吐出四個字:“分而化之。”
中原朝堂上,政見不同、理念不同,或者因為其他問題,便會充滿各種團體;而草原或者苗人中,也不是鐵板一塊的。
早早便愿意降的,便給其首領分封爵位、賜予金珠美人,同時在其封地上遷徙大量中原百姓過去與之雜居通婚,分封田地、勸課農桑,使其慢慢被同化。
若是不愿意降,非要與朝廷拼個你死我活的,那便打敗之后,殺其頭領與頑固分子,之后或者遷徙中原百姓過去雜居通婚,或者把他們遷徙到內地教化。
“有安定的日子過,誰愿意逐水草而游牧、四處漂泊不定呢?”
“有暖和的房屋可以住,有糧食可以吃,災年有朝廷賑濟,誰愿意飄零無靠,死在曠達的草原上,尸體凍僵了都沒有發現呢。”
這話有意思,燕王若有所思,最后緩緩搖頭:“但塞北苦寒,夏天干旱而冬日嚴寒,并不適合種地。”
“適合種地的地方便種地,不適合種地的地方…”沈采苡狡黠一笑,“自然還有其他辦法。”
沈采苡沉吟一聲,與燕王說道:“臣女曾見有人,如紡棉布紡蠶絲一般,紡織羊毛,并說羊毛衣物冬日里極其暖和,殿下何不找人先學會了紡織羊毛,而后與那些不肯降的草原部族通商開榷場,以中原鹽茶鐵器,換取羊毛羊肉等物。”
“當然,殿下以物換物時候的價格,須得實惠些,比別人多給些,拉高市價,時間一長,其他做此交易的商人,或者虧本,或者利益太薄,便會退出此項交易,而殿下到時候有海船的利益供給此處,便是小虧,卻也虧得起。”
“如此只剩下殿下的人能為那些部族提供鹽茶之類,他們只能選擇與殿下交易;人是鐵飯是鋼,殿下掌握了他們的飯碗,何愁他們不屈服。”
“當然,殿下還得在每一塊聚居地,都送個私塾先生過去,讓他們免費教導那些胡蠻的孩子,何為禮義廉恥、何謂謙和仁愛、何謂忠君愛國…從小這么培養著,除非是天生反骨,不然他們只能長大只會成為我大靖朝英勇的兵士,而不是南下入侵的胡蠻鐵騎。”
沈采苡描繪的景象,一點一點在其他三人的腦海中被碾碎了,細細推敲。
同時,也慢慢把她描繪的景象,在腦中形成了畫卷,而后,他們發現,沈采苡所說的事情,完全是具有可行性的。
其中,不管是雜居還是控制所有與胡蠻的交易,雖然厲害,可卻沒有那一招從小教導胡蠻“忠君愛國”來的狠辣。
這是從根子上,斷了胡蠻的血性,讓胡蠻,再不成蠻。
讓他們,從狼,變成牛。
沈琰輕嘆一聲,惋惜到了極點:“可惜,六丫頭非是男兒,否則經來必然出閣入相,位極人臣啊。”而后必然能讓沈家,從區區一個姑蘇望族,成為僅次于“五姓七望”的大世家。
可惜,真是可惜了。
說真的,如果早早發現自己侄女有這般才能,沈琰是絕對會為沈采苡找一贅婿,讓沈采苡永遠留下沈家的。
可惜,千金難買早知道,如今侄女沈采苡乃是燕王準王妃,他再懊悔可惜,也是無法。
燕王沒想到沈琰竟然想撬自己墻角,他依然還沉靜在沈采苡所說的內容里,他天生對政治,不是特別敏.感,好在沈采苡說的透徹,他多琢磨一會兒,便也懂了。
當懂了之后,燕王看沈采苡的目光,便復雜了起來。
如果,之前的智計百出,只是燕王覺得沈采苡有些妖孽,但所謀的,也不過本朝之事,尚且可以接受的話,如今她張口談及的這些,卻是可以造福千萬人、解決中原心腹大患之事。
絕對會青史留名的,并且千百年后,依然被人贊嘆溢美。
高屋建瓴,便是如此。
“那苗人呢,苗人該如何處置?”沈文和詢問。
沈采苡搖頭:“苗人只是手段奇詭、用毒讓人忌憚,說到武力,是比不上胡蠻的,楊將軍簡單粗暴攻打過去,也無甚問題,倒是不用多費心;到時候殿下把人分化了處理便是,倒也不用多費心。”
“若殿下想用他們,不想讓他們被同化的話…”沈采苡輕笑出聲,“倒是要讓殿下失望了,臣女對苗人了解不多,暫且不知道如何才能把他們控制于掌心,但想來都是一樣的,找找苗人賴以生存的東西,控制它,就是控制了苗人。”
胡蠻年年歲歲、時時刻刻都想著要進犯,且行走在草原上,總不至于滿地都是各種毒蟲瘴氣,讓人防不勝防丟了性命,因此歷朝歷代對胡蠻的記載都很多。
對苗人的記載卻是頗為稀少,沈采苡沒找到太多關于苗人習俗的書籍。
因此,僅有粗淺的認知,而無詳細的了解,只能給出辦事的大方向。
燕王神色凝重,點頭應下,“此事交給本王來辦。”
他手下那些人,提出了具體的要求之后,辦事能力還是很不錯的。
此事關乎他的大業,由不得他不謹慎。
氣氛凝重時候,“咕咕”響聲在屋里響起,清晰可聞。
沈采苡在三個男人的目光里,不好意思笑笑,諂媚扯了扯沈琰的胳膊:“大伯父,侄女還在長身體呢,挨不得餓,不然長不高,要被五姐姐一直取笑了。”
燕王在沈采苡一秒內從心思詭譎、智計百出的老練謀士,毫不違和地變臉成為世家千嬌萬.寵.的嫡姑娘時候,實在是滿心驚愕。
捫心自問,他自己是無法這般…這般迅速變臉的。
滿腹的惱怒和郁氣,不知道為什么,忽然間就消了,怎么都氣不起來了。
燕王只能安慰自己——聰明的人都是多疑的,和他們多說無益,然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到時候,定然要讓沈采苡向自己認錯。
他在沈采苡面前,時時處于被壓制狀態,雖然已經不會如同之前那般,覺得滿心蕭瑟,可心情,也不會很美妙。
想想沈采苡也有判斷錯誤、而向自己認錯的一天,燕王最后一點郁氣也消散了。
他看了沈采苡一眼,罷了,沈采苡是女人,便是她再出眾,他也該稍微讓著點才是,如此,方顯男兒氣概。
與女人生氣,殊為不智。
與自己的第一智囊生氣,也極為不智。
何況當時確實是自己行事不妥,她才會心寒,日后總能讓她知道,他非是涼薄之人。
沈琰再次邀請燕王去用晚膳,燕王面色不變,頷首應允。
男在堂、女在花廳,用完完畢,燕王離開前,沈琰帶著沈文和與沈采苡送他。
燕王回首看了一眼安靜跟在自己身后的沈采苡。
她正低著頭,低眉斂目,一副恭順模樣。
驚鴻一瞥,可見細白脖頸與月光下,瑩光致致,惹人憐惜。
燕王忽然說道:“若本王真要出京趕赴西南,到時候府中事宜,便交由你全權處理,若遇急事,你可便宜行事。”
沈采苡驚詫抬頭,杏眼圓睜,定定落在燕王面上。
“今日回府,本王會交代一番,讓他們聽你號令。”見成功驚到了她,燕王微覺好笑,而后在垂花門前站住,低頭看沈采苡。
她已經收了驚詫神色,但眼珠子卻不停轉著,靈動狡黠。
燕王手指動了動,緩慢開口:“你看你何時有空,可見本王下屬?”
你說,你全家都綁在本王身上,無有退路…
可本王也把身家性命盡數托付。
便無有男歡女愛之情,可卻也有無盡信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