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楊慶收復北都,則如何可制?”
陳名夏說道。
此時他已經坐在秦淮河的一艘畫舫上了,咱大清禮部侍郎的老家是常州,復社名士,東南士子的偶像,崇禎十六年的探花,他想潛回江南甚至潛入南京那簡直輕而易舉。
“諸位,快兩年了,難道諸位還沒看清他的真面目?”
他看著張國維等人說道。
“他想做大明的攝政王,他不是江南百姓的救星,相反,他是禍亂江南的妖魔!皇莊的地租最高四成,而且不交其他任何賦稅,那么諸位可以想一想,當改革完成江南遍地都是皇莊的時候,那些佃戶會不會主動投效皇莊呢?而當佃戶們都投入皇莊去種四成地租還不交稅的官田時候,士紳們的田誰來種?想要挽留佃戶就只能降低地租,那么士紳們把地租降到多少才能與皇莊競爭?恐怕超過三成是不會留住人的,但三成地租士紳們還怎么過日子?
甚至還得交稅。
那時候他會說賣給他吧!
不賣他就繼續這樣擠壓,擠壓得士紳手中土地成為雞肋,最終無利可圖不得不賣,然后江南土地就這樣一步步落入他的掌握了。
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嗎?
賈似道的公田法!
南宋末年那個臭名昭著的公田法。
只不過他比賈似道更奸詐,他沒有明著一下子就搞,而是先布局一步步,無聲無息地把江南士紳用皇莊和民兵的羅網罩起來,等他把這個布局完成,江南士紳連反抗的力量都沒有了。
誰敢反抗?
皇莊的民兵可就在身旁!
所以,諸位需要一個可以制住他的力量,可以對他說不的力量,但大明內部不行,無論軍隊還是廠衛都是他控制的,而且還有那些北臣與他同黨。那么諸位就需要外面的力量,李自成也不行,他現在已經徹底入了魔道,比楊慶走得更遠,能夠幫助江南士紳的,一是南邊桂王,二是北邊大清,但南邊實力太弱,最多也就是牽制,大清是唯一能為江南士紳制住楊慶的。
大清越強,楊慶就越有所顧忌。
江南士紳也就越有和他斗,限制他胡作非為的籌碼。”
他說道。
“那多爾袞越強,恐怕就越有南侵的野心吧?”
袁繼咸冷笑道。
“臨侯公,他拿什么南侵?”
陳名夏笑著說道:“八旗的人口填不滿一個順天府,堪戰的青壯最多拼湊出二十萬,還得把那些半大小子一起算進去。所得之地無非就是一個北直隸,經歷了饑荒,鼠疫,戰亂之后不過還剩幾百萬人,北京城內人口目前不足三十萬。而且還無法產出足夠的糧食,城內每天都有人餓死,北方錢財更是被李自成搜刮干凈,要人沒人要糧沒糧要錢沒錢,他拿什么來南侵戰勝坐擁近萬萬人口,錢糧充足且擁有數十萬新軍的大明?
他們要的很簡單。
遼東苦寒無法生存,他們想要一塊族人的生存之地,這塊生存之地他們已經有了,北直隸各地足以容納他們,那么他們又何必冒著族滅的危險繼續向南?”
“這是你猜的還是多爾袞說的?”
張國維說道。
“攝政王說的。”
陳名夏很坦然地承認。
“他想讓我轉告諸位,他們入關只是求生,絕無染指江南之意,大清所得皆取自闖逆,更無一寸土取自大明,河南之戰不過是一場誤會,大清至南下目的也只是掃蕩河南的闖逆余黨而已。大清既然上承金國,所求亦不過金國舊地,不過河南既然已入大明,也就無需再爭奪,算是送與大明以表誠意。從此大清愿與大明如當年宋金南北并立和平相處,大清尊大明為兄,從此兄弟和睦,互相貿易,若大明有亂臣賊子欲禍亂江山,大清隨時可遵大明之請南下鋤奸。”
他接著說道。
這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雙方以目前實際控制區停戰,然后多爾袞尊大明皇帝為兄,至于這個皇帝在長安,南京只是個公主監國這種事情就不值一提了。以后多爾袞愿意給江南士紳當打手,哪天楊慶想搞事情了,只要江南士紳邀請他就會南下以武力威脅,最終內外合伙逼楊慶回到籠子里。但南方士紳得養著多爾袞,或者說得賣給他糧食,沒有糧食的話,多爾袞在北方餓死了還當個屁打手,這一點是最重要的。
多爾袞的這個冬天可是很艱難。
原本清軍的大舉南下,就是想趁機渡淮搶點糧食,他也的確沒想過打下南京。
李自成把順天一帶刮得干干凈凈。
南方漕運也沒了。
北直隸到處都缺糧,北京城里天天餓死人,這種情況下多爾袞迫切需要南方的糧食供應,哪怕拿錢買也可以,他手中終究還是有些錢的。但現在楊慶不允許和談,那么他就得靠走私了,而走私必須是在江南士紳配合和地方官員默許下。
陳名夏秘密南下目的就是這個。
他替多爾袞和這些代表江南士紳的文官擺明關系,讓他們知道多爾袞愿意給他們當制約楊慶的打手,換取江南士紳賣糧食給他。
至于以后…
那只能以后再說了。
而且南方還有桂王,只要這些文官們能操作一下,使桂王的勢力一直存在下去,與多爾袞南北呼應,一旦楊慶和清軍在北線開戰,南邊桂王可以出擊牽制。同樣一旦楊慶試圖南下滅桂王,則清軍就在北線進攻,以這種方式達到兩存,始終給江南士紳制約著楊慶,使他不至于搞一些更加喪心病狂的改革。
這是雙贏的合作。
江南士紳其實并不反感目前的大明政治格局。
相反他們很喜歡。
沒有皇帝,只有女人監國,勛貴團滅,宗室全被踢走,這樣的大明對他們來說簡直是夢寐以求的。
甚至很難說他們敵視楊慶。
楊慶帶給大明的改變是顯而易見的,首先安全得到保證,再也不用提心吊膽擔心哪天戰火燒到了,第二朝廷更加有序,混亂沒有了,第三經濟更加開放,一些原本的經濟上弊端得到改革。簡單得說大明完成正常化就連治安都好了很多,土匪幾乎被清剿干凈,江南士紳很清楚是楊慶給了他們一個正常化的國家。
他們只是不喜歡楊慶失去控制。
而養著多爾袞這個打手,就可以避免這一點,剩下只是如何操作,反正目前局勢很明顯,多爾袞是肯定打不過楊慶的,那這樣就不妨扯一下楊慶的后腿,讓多爾袞恢復一下元氣繼續在北方威脅江南。
“這些俗務就不要再談了,今日只談風月!”
解學龍笑著說。
“那就喝酒?”
陳名夏舉起酒杯說道。
張國維等人笑著舉杯,這艘雪夜的畫舫中,在炭火烘烤的暖意里,一幫名士伴著絲竹聲開懷暢飲,他們沒注意到,一名侍立在旁的婢女正在心中默默整理他們的談話內容。
半小時后名士們散去。
那婢女借故離開,踏著積雪上岸很快鉆進一輛隱藏黑暗中的馬車,直接駛入忠勇侯府后門。
“都是老狐貍啊!”
楊慶感慨道。
他沒想到這些家伙如此聰明,居然連他的真正目的都猜到了,不過這也沒什么奇怪的,畢竟有當年賈似道的先例。江南人口太多,但土地就那么多,偏安江南的政權都得面對這個土地分配問題,賈似道的改革雖然失敗,但他卻提出了最有效的解決這個問題手段。
皇莊一出基本上就能猜到下一步。
“侯爺,要不要抓人?”
和那婢女一起來的錦衣衛北鎮撫使何坤說道。
他是當初那批運河纖夫里培養出來的,楊慶現在兼著錦衣衛指揮使當然不可能還兼北鎮撫司,這些瑣碎的職務都交給了親信。
“抓人?”
楊慶沉吟一下。
“不用了,他們愿意賣糧就賣吧!否則多爾袞一樣也得搜刮北方百姓以供應他的人,最終倒霉的還是北方百姓。那些士紳手中的余糧存著也是存著,先讓他們賣著,然后盯住了是哪些人在賣,掌握好證據,哪天正好過去抄家!”
楊慶陰險地說。
不賣糧,多爾袞也會把饑餓轉嫁給北方的貧民,賣終究讓北方老百姓負擔輕點,否則就算再餓也餓不到多爾袞的鐵桿莊稼和那些士紳,他們就是吃人也不會餓著。這種事情他們又不是沒干過,李自成在北京圍城一個多月,城里死了好幾萬平民,這里面估計死于炮彈誤傷的連十分之一都不到,剩下怎么死的就很不好說了,反正城里糧食就維持了半個月。
能幫北方百姓一點是一點吧!
反正這邊誰走私就是犯罪,而且是通敵之罪,這可是得抄家的,他早就已經下令,民間任何運糧北上過日照的都是通敵,只有軍方的補給船可以運糧到登萊。這樣江南那些士紳走私糧食從多爾袞手中賺的銀子,最后也可以通過抄家撈到自己手,這樣的好生意為何不做?
“至于你…”
他緊接著看了看那婢女。
“去后面找圓圓,她會給你想要的東西!”
楊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