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當中,時不時從烏云中探出的明月,將一隊行進在草原上的人馬身影映照得忽隱忽現。也照亮了周遭遼闊荒涼的草原,這里曾經是漢家戰士牧馬之地,在淪陷敵手百余年后,終于又一次引來了漢家旗幟下的兵馬。
而這一次,在大宋名將高太尉的將旗前退卻的,卻是不可一世的契丹大軍。
這一隊人馬現在就尾隨著如火龍一般蜿蜒東撤的契丹大軍身后。他們的人數并不多,不足四百。不打旗號,純是騎兵,一人雙馬。領頭的是幾十個留著金錢鼠尾,帶著皮帽子的粗壯戰士,背著長長的馬矟,挎著巨大的弓袋,只是低頭策馬向著東面不疾不徐的前行。始終和前方逶迤而進的契丹大軍保持著五到十里的距離。
這隊人馬居中的,正是完顏斜也和武天。兩人都穿上了堅固的青唐瘊子甲,還在鎧甲外面罩了一件麻布斗篷,遮蓋起鮮亮的甲葉,頭上的兜鍪,也用阻卜式樣的皮帽遮掩起來。
這樣的打扮,自然是為了冒充阻卜克烈部的勇士。雖然武好古已經打定主意要成就高太尉的威名,不過表面上的偽裝還是需要的——高太尉恁樣的名將,怎么會打著自己的旗號去破壞民族和諧呢?肯定得栽贓嫁禍啊。
而河套草原又靠近阻卜人的地盤,原本控制這一片地盤的黨項人在統萬城之戰后就閃人了,連黃河北岸的黑山威福軍司都已經撤了,所以暫時出現了權力真空。自然也就沒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擋克烈部的勇士南下了。
當然了,這瞎話契丹人是不相信的。倒不是因為克烈部的人來不了河套草原南部,而是克烈部根本沒有披甲的沖擊騎兵。他們要能湊出三四百甲騎,就不會被契丹人牢牢壓制住阻卜草原西北了。
不過契丹人信不信武好古是不在乎的,只要能把這理由拿去朝堂上忽悠趙佶就行了。這樣高俅冤枉是冤枉的,但是風波亭是不會去的。
迎面突然上了數騎,當先一人,正是武好古的假子武黃,他也是“天地玄黃”四大假子之一,和武天一塊兒來的西北軍前。這小子年紀雖然和武天仿佛,但是卻到了猛長個頭的時候,離開界河商市的時候他和武天差不多的身高,現在卻比武天高了半個頭。大概是因為身材猛漲的緣故,最近武黃的胃口也好的出起,現在坐在馬背上,手里還拿著半張夾了熟牛肉的馕餅,大口大口的咀嚼著。他看著也不像武天那么嚴厲,整天都是一張哈哈笑的笑臉,笑著對武天和斜也說:“前頭的遼狗看著挺嚴整的,都是具裝甲騎,結陣而行,還有遠攔子撒在后面,偷襲是不成了。”
原來他大半個晚上都領著一隊遠攔子跟在契丹人殿后的甲騎后面。
武天對這個和自己肩碰肩的兄弟也沒什么好臉色,兇巴巴的問:“阿黃,你的人沒和遼狗交手?”
“沒有,”武黃嚼著馕餅道,“那幫遼狗害怕俺們,根本不敢靠近交戰。”
“那是他們吃不準俺們的來路和目的。”武天回頭對完顏斜也道,“斜也,看來契丹人沒把咱們當回事兒,不如就這樣跟他們一晚上,平旦(黎明時分)后再下手。”
尾隨一夜,在黎明時進行攻擊的戰術乍一看有違常識——突襲似乎應該在夜色掩護下進行。但是現在武天、斜也面對的敵人并不是毫無防備。而是人披甲,馬具裝,結陣而行,還撒出了不少遠攔子,所以根本不存在突襲的可能。
因此武天干脆反其道而行,通過一路尾隨給對手施加壓力,消耗他們的精神和體力(披甲具裝是很費精力的)。同時,尾隨而不戰也會迷惑敵人,使他們誤以為只是宋軍的小股騎兵在監視他們東撤。
畢竟,宋遼兩國還沒開戰呢!
而一晚上煎熬下來,殿后的契丹甲騎一定人困馬乏,到了黎明的時候恐怕要打瞌睡了,正好下手!
當然了,武天、斜也也是有本錢才能那么玩的。武天的假子團,斜也的“生女真敢達”都是最能打熬的。幾天幾夜不睡覺都頂得住。
這就是打疲勞戰的本錢!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草原上晨霧彌漫,對面數十步外就難以分辨。
蕭干帶著百余騎,緩緩走在自己的一千南皮室甲騎隊伍的最后。大家都人困馬乏,只是強打著精神在堅持。蕭干騎馬走在最前面,也不住的打著哈欠。他可是整整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了!
昨晚上當他得知有來路不明的騎兵尾隨的時候,他可是絲毫不敢掉以輕心,馬上命令具裝披甲,結陣徐進。自己親率百余騎走在最后,還額外撒出去不少遠攔子。
不過一個晚上警戒下來,后面尾隨的騎兵依然遠遠吊著,沒有想要攻擊的樣子。
而且被蕭干派出去偵察的遠攔子,也在天亮前回報說,跟隨在自家兵馬后面的最多就是數百騎,不是什么大隊人馬。
數百騎當然是不可能威脅到上萬契丹兵馬的,甚至連殿后的一千南皮室甲騎都對付不了。所以蕭干總算是安心了許多,而精神一放松下來,這困意就濃的怎么都抹不開了。
而他身后跟著的南皮室精銳,一個個也都已經人困馬乏了。
其實真正的皮室精銳是他們這些人的祖宗,那是跟著太祖阿保機,太宗耶律德光掃蕩大漠草原,甚至差一點就入主中原的精銳!比起現在的完顏部“敢達”也是絲毫不弱的。
可是從遼圣宗的時代開始,皮室軍就漸漸淪為了屯駐兵馬了。左右皮室駐扎太牢古山遏宋,南北皮室歸到了南北大王府下駐扎西南遏西夏,由屬組成的黃皮室干脆只剩下個空殼。
淪為駐防軍的皮室軍也就不可能如以往那樣從各部落宮帳中選拔健豪勇士,只能依靠老皮室生養小皮室,也就是變成了世襲兵。
而且也沒有了優厚的供給,只能靠放牧維持生計和軍備了。而遼國朝堂分配給他們的地盤,又是比較太平安逸的河套草原地區(屬于遼國的部分河套草原),已經幾十年沒有上過戰場了。
這些跟著蕭干的精銳,不過是年輕一點,結實一點而已,戰陣什么的,也不過是祖輩口中的故事罷了。這些人跟著蕭干剛剛出來的時候,多少還有那么一點精神。如果蕭得里斯和蕭干昨天有點志氣,就在明堂川水邊上和高太尉拼了,他們興許還能戰。
可是蕭得里斯和蕭干偏偏選擇了后撤,這下因為初陣而鼓起來的士氣馬上就跌落了一大截。而且還不是養足了精神在白天撤退,而是連夜退兵。
退兵退得也不安穩,讓“不明身份”的騎兵一路尾隨。而蕭干雖然打過仗,但是經驗也談不上多豐富,過于緊張,擔心對方會在夜間發起沖擊,早早就讓部下披甲具裝,結陣而行。一個晚上下來,人人都又困又累,怨聲載道。
“…到底是怎么指揮的?沒來由的前行,看到宋狗的大軍又后退,俺們大契丹的勇士啥時候恁般沒用了?”
“俺們命苦,家里的牛羊沒有人照看,卻跟著出兵上千里,也打不著草谷,盡在草原上瞎轉悠了。”
“是啊,在草原上轉悠了那么久,馬都累瘦累病了,最后卻兩手空空的回去…”
“好歹掠上一把再走,也算沒白來啊!”
蕭干當然把這些抱怨的聲音都聽在耳朵里面了,也不過是輕輕搖頭。這些皮室軍太沒紀律了,而且也不知道戰爭的殘酷,對于宋軍更是缺乏認知,還以為是任憑他們擄掠的弱雞呢。
透過蒙蒙的晨霧,背后忽然傳來了若有若無的聲響。似乎是馬蹄踏在草地上的聲音,而且越來越響!
這是誰來了?是一直跟隨自己的數百騎兵嗎?還是自己散在后面的遠攔子回來了?
正在他吃不準的時候,一聲尖利的哨音忽然響了起來,這是報警的響箭!然后就是人的慘叫聲和馬匹的嘶鳴聲!
“敵襲!敵襲!列陣…”
蕭干大喊著下令。
他身邊的一名親隨馬上舉起了號角,吹出了嗚咽的號音。
正無精打采東行的甲騎,同時都是一個激靈。
這是怎么回事?要打仗了?是宋人?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和大遼開戰?
“快!快列橫隊!”蕭干大聲喊著,“敵襲,快列陣,橫隊!”
短暫的震驚之后,上千契丹甲騎開始亂紛紛的展開了,還是他們“輕而不整”的風格。契丹雖然有具裝甲騎,但是卻擺脫不了游牧習氣,不大喜歡列陣硬戰。就算是列陣,也是一鼓而決——就是一擁而上,然后用肉搏決勝。
就在蕭干的南皮室軍忙著列陣的時候,晨霧之中已經出現了第一隊敵騎!同時出現的還有阻卜人的吶喊聲:“為了磨古斯!天父保佑…”
蕭干是能聽懂阻卜話的,頓時就是一愣。
來的是阻卜人?還是克烈部的阻卜人?
這怎么可能!?
“阻卜人!”
“是阻卜人…”
馬上就有人驚恐的大喊起來了,“阻卜人”已經出現在了蒙蒙的晨霧之中,都戴著阻卜式樣的皮帽子,騎著沒有具裝的駿馬,手執長長的馬矟,呼嘯而來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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