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贊許的看著這周毅。
此人沒有江彬的油嘴滑舌,咋咋呼呼的喊著什么吾皇萬歲。
弘治皇帝道:“卿乃軍戶?”
周毅輕松了一些:“不是軍戶,先父是礦工。”
弘治皇帝饒有興趣的道:“礦工,西山?”
周毅搖頭:“義烏。”
弘治皇帝笑了:“為何來當兵?”
周毅想了想:“有銀子,有口飯吃,日子過的太苦了。”
他回答的過于老實,以至于方繼藩在一旁聽不下去了,笑吟吟的道:“陛下,還有…”
弘治皇帝擺擺手,示意方繼藩不必代周毅回答,他沉吟了片刻:“江浙是個好地方,可困頓的人卻也不少,不是聽說錢莊免租了土地?”
周毅就道:“義烏的地不好,山多,也租不到多少地。何況當了兵,家里的兄弟可以多免租十幾畝地,且還給薪俸。”
弘治皇帝道:“是啊,這天下各個州府,有的土地肥沃,有的土地貧瘠,各有不同,即便是土地免租,也不能保障每一個人都可衣食無憂,出來討生活,也沒什么不好的,來了軍中,學了到了什么知識?”
方繼藩心里咯噔一下,他現在開始擔心起來了。
周毅又想了想:“卑下第一次知道,原來牛肉這樣好吃!”
朱厚照眼睛都瞪圓了,張嘴想說點啥。
弘治皇帝卻是大笑:“怎么,還有牛肉?”
“是呀。”周毅道:“在義烏,是不殺牛的,牛可金貴了,活牛要留著農耕,若是病死,老死了,且這牛的壽數長,吃苦耐勞,也不輕易病死和老死;卑下也不怕人笑話,在此前,卑下一輩子沒吃過牛;可自打進了京,就不同了,也不知為啥,可能是京里的牛嬌貴,這人一嬌貴,就短命,牛也一樣,袍澤們都說,京里的牛比較容易死,所以咱們隔三差五有牛吃。這牛切成大塊,用牛骨熬羹制料,撒上十三香,添上花椒,辣椒,蒜子,熬的差不多了。再燉了牛肉,用這牛肉羹灑在上頭…”周毅邊說著,舔了舔嘴,哈喇子要流下來。
弘治皇帝身后君臣,也不禁吸著氣,牛肉…
他們平時吃的也少,現在他們不爭氣的發現,好像…餓了。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京里的牛都比較嬌貴嗎?”
朱厚照嘟囔道:“兒臣…兒臣手續齊全的。”
這一份辯解,很是無力,因為順天府,早已被太子所掌握了,這手續,還不是說來一沓,就絕不少一張?
方繼藩在旁搖頭晃腦地道:“陛下,牛肉金貴,殿下平日吃,也是舍不得的,要怪就怪一個叫王艾的人,此人口口聲聲說什么牛肉營養最是豐富,最能打熬身體,殿下聽了他的鬼話…”
弘治皇帝臉上沒有絲毫怒氣,反而搖頭道:“朕沒有責怪的意思,太子的初心是好的。王艾…王艾是什么人?”
方繼藩道:“此人乃是兒臣的徒孫,專職軍中膳食,知曉膳食中的營養配方,從食材進行搭配,以保證士卒們能夠營養充足。”
“西山還真是多鬼才啊。”弘治皇帝贊許的點點頭,隨即又凝視著周毅:“只是牛肉好吃?”
周毅道:“卑下日夜操練,腦子混沌的很,雖是曉得有許多的收獲,自己變得厲害起來,可到底學的是什么,卻也說不上來,卑下愚鈍…不過…王指揮倒是經常和我們講,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還有大丈夫馬革裹尸的道理,他說我們既入了營,便和尋常人不同了,不但要有規矩,且還要進退有方,又告訴我們,做大丈夫的,不但職責所在,且還需有勇,這個勇,并非是匹夫相斗,與人發生爭執,便拳腳相向,這些都只是小勇,不登大雅之堂,而所謂大勇,就不同了,就如同…如同…有稚兒將掉進井中,但凡有惻隱之心,都忍不住想要相救,可這世上,絕大多數人并沒有保護弱者和婦孺的本事,我們入了營,學的不是殺伐之道,而是上順皇命,下佑黎民,卑下沒讀過多少書,但是就覺得王指揮的話,很有道理。”
弘治皇帝聽罷,嘆口氣:“王伯安最擅長的,就是將復雜的道理,用最淺顯的方式去教化別人。天下的大儒,恨不能將這道理往深里說,說的越深,便越顯得自己高明,知音越少,才顯出自己才高八斗,于是,這本是簡單的道理,最終卻成了生澀難懂之言,莫說是尋常的百姓聽不懂,便是有一些讀書人,自己也不明白。如此的教化,和殷商時用龜背占卜的巫人又有什么分別呢,不過是跳大神的把戲罷了。孔圣人說有教無類,王伯安則說大道至簡,其實…就是要打破這等將學問和道理當做沾沾自喜,顯出自己高明的言行。讓一個道理,使一個尋常的小卒都能聽懂,這才是真正的大學問,在朕看來,這天下讀書人,縱能做錦繡文章,滿腹經綸,卻沒有一個,能及得上王伯安的,學問不是用來束之高閣的,而是學來致用,只有讓無數人能聽得懂,無數人能看得明白,無論是什么人,都能從這學問之中有所收獲,這才是大學問。”
弘治皇帝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的話,其實心里…感觸萬千。
他也曾經被那高深的學問唬住,一本論語,用來詮釋的文字,足足可以堆起一個屋子,那時的自己還年輕,看著那些翰林們滔滔不絕的講解,心里也曾拜服過。
可到如今,方才知道,這不過是個笑話罷了,論語就是論語,道理便是道理,說的越明白,讓越多的人了解和學以致用,才是真學問。
弘治皇帝不禁回頭看了一眼王守仁。
王守仁面上沒有什么表情,事實上,他身上的儒杉有些殘破,上頭還有血跡未干,誰曾想到,這個被弘治皇帝所推崇的大儒者,剛剛還舉著大刀片子,從校場的東邊,一直殺到了西邊,又從西邊殺了回來。
王守仁臉上很淡然,但是聽了弘治皇帝的贊許,并不是沒有感觸。
他的目光,卻是穿透了許多人,落在了方繼藩的身上。
當初他為官的時候,自己的父親王華,就曾對自己有過擔心,父親知道自己是個有才華的人,可是性情卻是不好,家父斷言,自己的宦海之路,必定多有坎坷,一生的抱負,定是不能施展,哪怕偶有立功,最終也會被小人或是讒言所害。
王華歷經宦海,深知仕途之中的艱辛,對于兒子…有著極大的憂慮,他認為光大自己門楣的定是王守仁,可若是讓王家萬劫不復的,也極可能還是王守仁。
現在看來,王華失算了。
他的兒子,不但桃李滿天下,且仕途無以倫比的順暢,王守仁依舊還是那個王守仁,并沒有比當初的時候更加圓滑,也沒有比年輕的時候的王守仁更顯得可愛,依舊還是那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王守仁是極聰明之人,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弱點,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短處,他沒有去改,只是不屑于去改正罷了。
可他更明白,他這脾氣能有今日,在盛年時,就能拜為兵部尚書,有今日之成就,獲得如此多立功立言的機會,只是因為…他有一個恩師…叫方繼藩。
脾氣這么糟糕,性子這么耿直,做人如此剛烈,可架不住有一個比他更兇脾氣更臭的恩師啊。
王守仁畢竟只是頂心頂肺,可方繼藩,可是一言不合拳打腳踢,送人去黃金洲的。
如此一來,不但沒人招惹王守仁,甚至…大家兩相參照,也能發現王守仁,未必就有這么糟糕了。
你看王伯安的脾氣,作為方繼藩的弟子,就很好嘛,至少人家就不會無緣無故給你一個耳光,看著還是挺順眼的。
弘治皇帝在此時上前,拍了拍周毅的肩:“朕今日…性命堪憂,幸賴卿家人等,竭力相救,這是救駕的大功勞,朕記著你了,你叫周毅。”
周毅不禁動容,胸膛起伏,立時道:“卑下職責所在,理應如此。”
弘治皇帝后退幾步,看著這一張張激動的臉,內心也不禁激動,他所想的,就是這樣的大明官軍。
弘治皇帝隨即回頭,吩咐道:“第一軍,回營。朕…也擺駕回宮…繼藩,你伴駕,隨朕回宮,朕有重要的事與你說。”
方繼藩一愣,不由看了一眼朱厚照,再看看劉健人等。
按理來說,如果真有重要的事,不叫上自己的親兒子,也不叫上內閣首輔,這說不過去吧。
難道…有刀斧手?
方繼藩卻見弘治皇帝的表情極認真,似乎有極重大的事,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
他不敢遲疑,連忙行禮道:“兒臣遵旨。”
劉健等人也是一頭霧水,只是此時,不敢多問。
朱厚照卻樂得如此,咧著嘴,一副同情的樣子看著方繼藩,自己則巴不得趕緊逃之夭夭,躲的遠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