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顯得有些緊張。
為了備課,他可是連續半個月都沒有睡好啊,連彈珠都不和方繼藩玩了。
他是個好勝心極強之人。
也希望做點事。
只是他不喜歡被人灌輸。
人都有好為人師的一面,朱厚照也是如此。
畢竟,自己是這些生員的書院院長,堂堂書院院長,怎么可以一點學問都不教授呢。
朱厚照深吸一口氣,問出民為何物的時候,生員們沉默,他們第一次聽太子殿下講課,也有些緊張,不敢貿然回答。
這就有點尷尬了。
素來膽大包天的朱厚照,居然有點兒緊張了。
看向方繼藩,方繼藩抬頭看房梁。
朱厚照心里有點無語。
想了想,他居然局促起來。
心里不由暗暗惱怒,花費了半個多月時間去準備,結果…卻臨場出了亂子。
眾生員們見太子殿下不吭聲,更不敢吭聲。
于是,大眼瞪小眼。
朱厚照心有點兒亂了。
而此時,有幾個旁聽的人,悄然的進入了明倫堂,他們坐在了角落。
在書院,這樣的事很多,因為慕名來聽課的人不少,不是所有人,都會嚴格遵守上課的時間,有人興之所至,也就來了,不過來聽課的讀書人,一般不會影響別人,會躡手躡腳的到旁聽的席位上跪坐下。
可這來的人,卻有些不一般。
弘治皇帝已第五次來到西山。
西山給他一種親切的感覺,他是親眼見證西山日益繁華,不過…此時看到了自己的兒子,站在了講臺…弘治皇帝美滋滋的心情,有點兒……復雜。
書院院長,不過是讓你掛名而已。
太子從小就不愛讀書,平時讀書都是一知半解,居然大言不慚的敢登臺教授人學問。
真是不怕丟人啊。
自己兒子是幾斤幾兩,弘治皇帝是知道的,所以他有些后悔自己來了。
尤其是面對劉健、李東陽和隨來的謝遷時,弘治皇帝的臉微微有些燙紅。
不過他依舊面帶笑容,沒有發怒。
不管怎么說,太子和方繼藩立了大功啊。
剿了中野二郎,使朕無憂。
他見朱厚照呆呆的站在了講臺上。
其實此時就已想將這個家伙拎下來了,別丟人現眼了,生怕別人不知你水平有限,沒讀多少書嗎?
謝遷似乎看出了陛下的心思,卻又抬眸看了看太子。
謝遷突然道:“敢問,心與理,有何不同?”
謝遷果然是老江湖。
他對新學,心情頗有些復雜,那王守仁的道理,一套套的,說實話,連素來善辯的謝遷,也難找出他的漏洞。
今日…他倒想知道,太子對此的看法。
新學提倡心性,而理學提倡理性,這才是彼此之間最大的不同。
謝遷其實是個諧趣之人,一看太子登臺,便心里忍不住想笑了。
弘治皇帝臉一紅,這么大的問題問出來,這不是擺明著,太子要出丑嗎?
朱厚照心里松口氣。
忙是看向問話的人,可一看謝遷,愣了一下,再看坐在那里的,是自己的父皇,臉色更是一變。
弘治皇帝似乎在此刻,不想父子相認,故意將臉別到一邊。
朱厚照在短暫的沉默之后,突然定下了神。
父皇歷來看不起自己啊。
卻不知為何,他今日來了。
且不管他。
朱厚照正色道:“這位老生員…問得好!”
謝遷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朱厚照道:“什么是心,什么是理?嗯,心者,心即為本心而已,你我皆有心,就如這位老生員…”
謝遷的老臉又變了變。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也有心!”
“我有何心?”謝遷開始發揮他抬杠的本能。
朱厚照道:“敢問老生員,你見了你的父親,會如何?”
“…”謝遷哆嗦一下。
太子這個家伙,歷來是胡說八道慣了的。
現在突然拿自己的父親出來,不會胡說什么吧。
朱厚照見他不答:“這位老生員,是否見了自己的父親,便想到了孝順自己的父親呢?”
謝遷松了口氣,還好…這家伙沒有胡說八道,他頷首點頭:“不錯。”
“那么…”朱厚照又道:“可若是此時,老生員…”
“我不是老生員。”
“那就叫你謝生員吧,在這里,除了我這書院院長,還有副院長以及博士、助教人等,其余人都是生員。”
謝生員…
謝遷無話可說。
“謝生員,敢問你,若是在此時,你見到了孺子被投入井中,你會有惻隱之心嗎?”
謝遷沉默了片刻,孺子投井?
“自然會的。”
“這就是心性啊。有人講究理,認為人的心,應當遵從天理,克制自己的,譬如,人都有私心,會有私欲,那么,只有壓抑自己的,方能追尋到圣人之道。可這不對,就如我所說的那樣,人孝順父母,不是因為道理教授你怎么做,見了孺子投入井中,人油然而生,會生出惻隱之心,這心性所至,是在一念之間,是人的天性使然而已,難道,這也是理要求人們去做的嗎?”
“我再問謝生員,若是你見了孺子投井,會下意識的施以援手嗎?”
謝遷毫不猶豫的道:“會。”
朱厚照道:“謝生員生出惻隱之心,且愿意施以援手,敢問,這是道理要求你這樣做,還是謝生員一念之間的本能?”
謝遷沉默了,想了很久:“想來只是一念之間的事。”
“一念之間,就是謝生員的心性啊,因為謝生員的本心如此,所以見了孺子投井,第一個念頭,便是惻隱之心;此后,謝生員施以援手,那么,這就是行,人有了一念之間,才會有行動,是不是?那么在這其中,理又在何處呢?難道我們做任何事,都要先捫心自問,這件事符合不符合道理,那一件事,是否符合圣人的道理,倘若處處如此,那么豈不是可笑嗎?”
“人的行為,是由心而發的,而非理而發,我們刻于的強調理性,遏制住心中的,這未必是好事。”
謝遷若有所思,居然覺得,這太子…長進不少。
弘治皇帝也錯愕的抬眸,看著朱厚照,卻見朱厚照開始慢慢的進入了狀態。
長久以來在西山書院的耳濡目染,就算是一頭豬,不,不該稱之為豬,現在該叫豚了,便是一頭豚,那也會有所悟了。
何況,為了來授課,他可是廢寢忘食,成日都在瞎琢磨,朱厚照是悟性很高的人,一旦用了心,對知識的吸收便輕易多了。
朱厚照似乎懶得理會這位抬杠的謝生員了:“我們用理性,來壓抑自己的,這沒什么不好,這是個人的事,有人勤儉,這就是理性,他遏制自己內心的,礙不著別人的事。”
“可最可怕的,卻是人們過于追求理性,不但用理性去約束自己,還要約束別人的行為。因為自己節儉,就要求別人和他一樣節儉。因為自己寡欲,便要求別人也和他一樣寡欲。若是別人不從,便要講大道理,處處譏諷,甚至是對其動輒暴打。”
弘治皇帝覺得開始漸漸進入佳境了。
居然…聽著有幾分道理。
這個小子,從哪里學來的。
可是…聽到此處,弘治皇帝一愣,這話…聽著有些不是滋味啊,啥意思?朕不就是個節儉的人嗎?所以要求你朱厚照也節儉。還有動輒暴打,這又是啥意思?
聽著…像是在說朕啊。
朱厚照繼續道:“這…才是當下最大的問題。讀書人學了道理,無論他們自己是否克制了自己的私欲,卻總喜歡,用私欲去抨擊別人。就說軍戶…”
軍戶…
朱厚照道:“軍戶們為國家效命,這是他們的職責。可朝中的許多大臣,卻用理性卻要求別人,軍戶們糧餉不夠吃了,他們會餓肚子,此時,便有人會說,你們是為國盡忠,難道餓肚子,就不可以克服嗎?餓肚子是私欲,只要想著忠君為國的道理,為何就不能餓著肚子殺敵了?”
“軍戶們也會有妻兒,他們在餓肚子,他們的妻兒,也是面有菜色,一群人飯尚且吃不飽,卻希求他們心懷理性,遏制自己的私欲,去上陣殺敵,這不是荒唐可笑的事嗎?”
“當下的問題,都源于此啊…我們的讀書人,處處要求人沒有私欲,要求每一個人,都是古之圣賢一般。可軍戶們呢?難道他們不知道,若是韃靼人來了,倭寇來了,自己若是不奮勇作戰,這些強盜就會奸淫擄掠嗎?不,他們是知道的,他們有自己的心性,猶如他們見了孺子投井,也會有惻隱之心,怎么會不同情被韃靼人、倭寇所屠戮的百姓呢?”
“可是…軍戶不是圣人,我們必須承認,他們有他們的私欲,倘若你閉口不談,故意忽略這一點,那么…這天下的隱患,也就出現了!”
以后不熬夜了,坑啊,熬了大半夜,結果只寫了一章,起來之后頭暈腦脹,老半天才寫出一點字,年紀大了啊,已經不復當年,一聲嘆息。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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