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健的心情,可謂是復雜極了。
他隱隱覺得,這…有點有辱斯文。
歷來,讀書人參與農耕…畢竟是前所未有的事,倒是朝廷讀書人去勸農還差不多。
畢竟,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在許多人看來,耕地,確實是一件極不體面的事。
就如那儒衫,寬大的袍子,長長的袖擺,何等的高雅,而這等衣物,本就適合四體不勤之人穿戴,那些耕作的讀書人,很快就覺得這大袖擺礙手礙腳了,鋤頭鋤下去,大袖擺便直接落在了地上,頓時臟兮兮的。
那長長的襦裙裙擺,更使他們耕作時,顯得格外的滑稽。
“父親,他們在耕地?”劉杰皺眉道。
“是啊,他們是在耕地!”劉健加強了語氣。
“真是有辱斯文啊。”劉杰不由感慨。
這句話,倒是和劉健的第一個念頭一樣。
可他卻是沉默了,沒有接茬,因為…這樣確實是有辱斯文,可看著王守仁認真耕作,其他人也紛紛彎腰鋤地,便連太子殿下,居然也較了真,仿佛是不肯服輸似的,使勁地揮舞著鋤頭。
劉健看著那群在揮舞著鋤頭的讀書人好半響,突然道:“劉杰…”
“父親有何吩咐。”
“你也去。”
“什么:”劉杰一愣,一臉的詫異:“父親…”
劉健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道:“太子去得,翰林去得,進士去得,舉人去得,你一個秀才,有什么不可去?”
“太子…”
劉健自知失言:“你去吧。”
劉杰只好怏怏的去了。
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累得已經直不起腰來。
只半個時辰,不,是小半時辰,大汗淋漓的讀書人們,仿佛在地獄里走了一遭,個個臉色蒼白,小胳膊小腿都打著哆嗦,甚至有人受不住,直接一屁股毫無形象的坐在了田埂上,拿著脖子上的汗巾擦拭著汗水。
朱厚照萬萬沒想到,這看著只是輕易的揮舞鋤頭,竟是如此的艱難,比當初他剛學騎馬射箭那會,更令他痛不欲生。
可他咬著牙,還不信了,這點事也做不了?
少年人是不肯服輸的。
自然,也有更多的讀書人,依舊還在堅持,因為在前頭,王守仁留給他們的背影,依然是不疾不徐,翻起一塊塊的土地。
倒是遠處的莊戶們覺得過意不去,有人跑過來道:“你們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何必來吃這個苦,我們…”
王守仁這才站直了身子,回眸,他倒是顯得氣定神閑,顯然,近來他是有練過的。
一見王守仁停下,眾人便蜂擁而上。
王守仁卻是丟下了兩個字:“繼續。”
繼…繼續…
一群人人仰馬翻,已經有人想要退縮了,只是面子上拉不下,不得不拖著疲憊的身體,扛著鋤頭,繼續翻地。
過了一個時辰,有莊戶送來了茶水,還有蒸餅。
貴人們雖是一日三餐,而農戶們,卻是一日兩餐,他們根本沒有早餐一說,早餐便是早飯,因為只有吃飽喝足了,才能開始一日的勞作,而人在田里,更不可能正午回去生火造飯,耽誤不起這個時間,因而正午則和尋常貴人們的早點一般,會讓家人送一些冷茶和蒸餅來,勉強填飽肚子,至天黑方回。
這蒸餅和茶水一送來,立即便被一群讀書人圍攏了。
平時大家不稀罕吃的蒸餅,現在卻搶手起來。
真的很餓啊。
此時,已經顧不得斯文了,手里抓了蒸餅,便塞進口里。
朱厚照齜牙,鉆入人群,也得了一個,吃進肚里,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蒸餅,原來如此美味啊,為何從前沒有發現如此可口之物呢?
東宮的廚子,果然一個個都該殺!
王守仁卻是依舊保持著他的泰然自若,坐在一旁的田埂,慢條斯理地吃完了一個蒸餅,倒是渾身冒汗,于是拿汗巾擦了擦,將斗笠放下,接著,他奇跡一般的,自懷中取出了一部書。
沒錯…
其實這個時候,大家又累又餓,即便是想要來砸場子的人,現在也沒心思去琢磨什么程朱,什么格物致知,什么大道至簡了。
可王守仁確實拿出了一部書來,朗聲念了起來:“舉善而教不能,則勸也。言君能舉用善人,置之祿位,教誨不能之人,使之才能,如此則民相勸勉為善也,農者,百業之本也,農興,則百業興,農衰,則興亂之世,不久矣…”
劉健遠遠的聽著王守仁的朗讀,這文章,他竟…有些耳熟。
猛地,他回憶了起來,此文乃前年,因為淮北遭災,朝廷為了鼓勵淮北之地恢復生產,因而在自己的交代之下,以內閣的名義,頒發了一部淮北勸農書。
劉健甚至還記得,這篇文章,他曾親自抓過,是命翰林撰寫,三個內閣大學士親自過目修訂,接著上呈陛下,陛下點頭首肯的文章。
難怪…這么的耳熟…
不錯,不錯,耕作之后,拿出勸農書來讀,寓教于樂,這法子倒是很新奇。
不對,這是寓教于樂嗎?明明是寓教于苦才是。
只有方繼藩,才會有這么多鬼主意,想來…這定是方繼藩的鬼主意吧。
劉健不禁莞爾,他忍不住朝前走了幾步,靠近了一些,卻又怕被人發現,將頭上的綸巾帽子壓了壓。
尋常的讀書人,也沒人去搭理他,只以為是哪個人年紀大了,不肯跟著王先生一起下地,所以在旁觀摩。
王守仁洋洋灑灑地將這上萬字的文章念完,接著喝了一口冷茶,才道:“你們可知,這是什么文章?”
眾人沉默,沒有人回應。
“此文文采斐然,出自翰林之手,傳抄于淮北之地,這其中有太多朝廷勸農、興農的苦心,這是一篇難得的佳作啊。”
王守仁笑了笑。
眾讀書人還是沒反應,朱厚照則躺在田埂上,也不顧地上的泥濘,吃飽喝足了,叼著一根草桿子,雙手枕頭,悠悠然地看向上空的晴空萬里。
王守仁隨即,便將此文丟到了一邊,這上好的文章,如廢紙一般浸在了泥濘里。
“可是此文,雖為佳作,卻是可笑之至,名為勸農,卻是空洞無物,寫文之人,怕是連耕地都不知何物,卻滔滔不絕,大談農時,春耕、播種、秋收,我來問你們,你們誰覺得此文章,可有道理?”
所有人都呆住了。
猛地,許多人醒悟了過來。
倘若是在昨天,他們看了這篇文章,都會忍不住為之叫好,因為此文用詞之精妙,堪稱為典范,而且文辭優美,其中引用了大量的經典,實是不可多得的好文。
可現在…
有人咬牙切齒地道:“除了堆砌辭藻,毫無用處。”
“不錯,這等文,用來宣教,不明就里的人聽了去倒也罷了,到若真讓農戶們聽了去,怕是要笑話,地哪里有這般好種,他倒是說的輕巧。”
“…”劉健臉上的笑容逐漸消退了。
這篇文章,他是親自審核過的,當時覺得甚好,拿此文去勸農,足見朝廷對農事的關心,原以為淮北的百姓們聽了去,即便不積極性高漲,至少也該自覺沐浴了恩典。
所以當王守仁在農墾之余,取出此文,他原以為王守仁是在耕作之后,借此文來宣揚農耕為本。因而他不禁微笑,畢竟在這里,聽到一篇和此文有淵源的文章,實是一件愉悅的事。
可誰知…竟是反面教材啊。
劉健的臉微微拉了下來。
他倒是希望有人能站出來,反駁王守仁的觀點。
可是…顯然他失策了。
讀書人們沒有親自耕種過,倒也罷了,現在實實在在的在地里干活過,嘗試到了農耕之苦,再聽此文,反而覺得格外的刺耳起來。
有人已經忍不住道:“這廝站著說話不腰疼啊,此等五谷不分、四體不勤之人,卻來勸農,寫出如此可笑的文章,還洋洋自得,自鳴得意,竟還被朝廷拿來做了典范,真是讓人笑掉大牙。”
“這哪里是勸農,說是害農都不為過!”這一次,深有同感的居然是劉杰。
劉杰感覺自己快斷了氣,喘氣聲像拉風箱一般。
越是感覺自己腰要累斷了,他越氣啊。感覺這文章,哪里是在勸自己干活,分明是來嘲諷自己的。
劉杰甚至恨不得把這寫文的家伙揪出來,給他幾個耳刮子,叫你會瞎逼逼!
朱厚照自也是聽了這文章,他是急性子,直接怒了,一轱轆的翻身起來,露出兇惡面目:“不打死這家伙,難消我恨,寫文的人在哪里?”
站在遠處將所有人的反應看在眼里的劉健,他突然覺得…他的臉火辣辣的疼。
這…勸農書,真的錯了嗎?挺好的啊…文采斐然,用典精準,不可多得的好文章,最重要的是,這篇文正是因為自己看的精彩,方才選中的。
可看著一群讀書人,在那里恨不得朝這勸農書吐吐沫,自己的兒子竟也在那痛罵一通…
無妨…無妨…老夫泰山崩于前,色而不變。
要有涵養,不和年輕人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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