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敬說到此處,笑了,背著手,面向著偏殿中陰暗的角落,殿中的燭光,只能照到他的側臉,光滑的下巴微微抬著,嘴角輕輕動著。
“所以東廠里掛著的是誰,你忘了嗎?”
小宦官道:“是岳王爺。”
“這就是了,掛著岳王爺的畫像,是時時刻刻提醒你們,要忠!凈了身,入了宮,從此以后哪,就和外頭隔絕了,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無妻無子,這世上,再不剩下什么了,除了圣上。”
正說著,有宦官急匆匆的進來。
“陛下傳喚。”
蕭敬理了理衣衫,轉過身對自家的干兒子開口道。
“走,你隨咱一道去面圣。”
“是。”
二人一前一后,進了暖閣,便見內閣大學士,還有兵部尚書都在。
蕭敬上前,弘治皇帝抬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問道:“貴州那兒,有奏報嗎?”
“東廠還未送來。”
“竟比兵部還慢?”弘治皇帝皺著眉,不禁搖了搖頭。
蕭敬忙是開口請罪。
“奴婢提督東廠不力,還請陛下責罰。”
弘治皇帝朝他壓了壓手,旋即便吁了口氣。
“沒什么大礙,這山高水遠的,沿途上,有個耽擱和疏失也是難免。”
說著他低頭,看了一眼兵部的奏報,接著不再理會蕭敬,一雙明亮的眼眸不禁看向兵部尚書馬文升,很是困惑的皺眉。
“方卿家歷來謹慎,幾次前往云貴、四川,彈壓民變,都沒有疏漏,怎么這一次,居然抗命不尊了,貴州都司那兒,是不是和方卿家不和睦?”
馬文升遲疑了一會,才潤了潤嗓子,開口說道。
“陛下,臣覺得可能不大,方總兵乃是伯爵,到了貴州,也非尋常總兵可比,地方的都司,若不是據實奏報,怕也不敢招惹方總兵。”
弘治皇帝頷首,他料這貴州都司,還真不敢在這上頭作死。
“巡撫王軾,沒有消息嗎?”
馬文升嘆了口氣:“王巡撫督軍救援安順,至今未有消息。”
弘治皇帝眉頭皺得越發深了:“朕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啊,哎…”
馬文升聞言不禁想了想,才字字句句斟酌的說道。
“眼下的消息,實在過于雜亂,想要知悉事情的真相,貴州那兒,到底發生了什么,只怕,還需等一等。”
弘治皇帝淡淡點頭,嘆氣著。
“但愿無事吧。”
他話音落下。
內閣大學士謝遷道:“陛下,臣聽說貴州那兒,巡撫和總兵不和,方總兵抗命,確實沒有起一個好頭,老臣以為,若是朝廷不聞不問,只恐開了這個先河,將來有人效仿…”
這是要議罪了。
蕭敬偷偷的看了謝遷一眼。
謝遷這個人,歷來是以剛直著稱的,見誰懟誰,也不管對方的路數,他覺得不合理,就絕不和人轉圜,去年的時候,他一個遠親犯了法,生生被他彈劾了,這事兒,人盡皆知。
弘治皇帝面上不露聲色,手指頭輕輕磕著御案,不置可否。
劉健和李東陽,則默不作聲。
“陛下啊,這不是小事。”謝遷焦灼的道:“若是總兵可以擅自抗命,那么朝廷設巡撫都督軍事,豈不成了笑話?”
弘治皇帝嘆了口氣,抬眸卻是看向蕭敬。
“蕭伴伴…你怎么看?”
劉健面帶微笑,陛下沒有詢問自己和李東宇的意見,卻是去詢問蕭敬,這意思,還不夠明顯嗎?
于法而言,方景隆這是違背了國法,此事,說大,足夠殺頭了。
是以,陛下詢問蕭敬,實則,卻是希望蕭敬說出皇帝想說的話。
蕭敬也是明白人,不由朝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開口。
“陛下,奴婢以為,事情沒這樣嚴重。”
不管謝遷不悅的目光,蕭敬慢吞吞的道。
“方家父子,大功于朝,人所共知,再者說了,新建伯獻紅薯有大功,天下軍民,歡喜不勝,這個節骨眼,若是懲罰他的父親,朝野內外,會怎樣妄測,奴婢斗膽,大抵可以猜到,那些亂嚼舌根之人,會說陛下天性過于涼薄。”
“法外,不外乎于情理。貴州山長水遠,叛賊猖獗,無論是巡撫王軾,還是總兵方景隆,他們都在為朝廷效命,為陛下分憂,這戰場之上,歷來是瞬息萬變,誰說的清哪,現在就議罪,只會顯得朝廷不近人情,所以奴婢的淺見,是再看看。”
弘治皇帝微笑著點頭:“蕭伴伴,說的也有道理。”
謝遷頓時啞了火,無奈的搖搖頭,陛下的態度,已經不言自明了。
“那就再看看。”弘治皇帝抖擻精神,淡淡開口說道:“不過啊,這方景隆,確實也有錯,下旨申飭一下吧。”
“吾皇圣明。”蕭敬搶著道。
“說起這方家…奴婢倒是想起一件事來。”蕭敬笑吟吟的道:“這方家父子,允文允武,很令人佩服啊,聽說…新建伯帶著門徒在西山講學,有不少讀書人,如癡如醉,說是什么新學問,陛下,方繼藩乃是大才,他的學問,一定很新鮮。”
劉健、李東陽、謝遷三人,臉色頓時變了。
學問…還新鮮…
讀書人最是崇古而不推新,用新鮮來形容學問,反倒是你蕭敬沒學問了。
弘治皇帝聞言心里不禁犯嘀咕,新鮮的學問?即便心里情緒起了波動,可他面上依舊不露聲色。
“你下去吧。”
“奴婢遵旨。”蕭敬笑吟吟的樣子,告退而出。
他的干兒子站在殿門前,一直低垂著頭沒有發聲的機會,便也躡手躡腳的告退出來,一見到干爹走遠,他匆匆忙忙追上去,壓低了聲音:“干爹,不是說了,陛下喜歡啥,我們就喜歡啥嗎?可干爹為何臨末了,倒打了方家一耙。”
蕭敬駐足,回眸,嚴厲的盯著他,嚴肅的問道:“什么叫倒打一耙,咱有嗎?”
蕭敬淡淡道:“咱是在夸方繼藩呢,你懂個啥,說他有學問,也是壞事?”
“奴婢好像懂了一點。”
“懂了什么?”蕭敬微瞇著眼問道。
“想要殺人,非當著面笑,這才能繞到人身后去,給他一刀子。”
蕭敬背著手,眉頭挑了起來:“胡說八道,忠厚,才是咱的處世之道,再亂說,小心拔了你的舌。”
整個暖閣里,蕩漾著讓人尷尬的氣氛。
弘治皇帝也是目瞪口呆。
這方繼藩,就已經開始講學了。
還是新鮮的學問。
這真是臉皮厚到了極致,不知天高地厚了啊。
在心里暗自嘆了一口氣,便搖了搖頭:“這方繼藩,只是玩笑吧,不必當真。”
“是。”劉健的心情,頗為復雜。
謝遷想說什么,最后苦笑,搖搖頭。
李東陽微微笑道:“陛下說的是。”
西山這里。
來聽講的人開始增多起來。
不只是學童,事實上,王守仁沐休了兩天,他的課堂,已經開始人滿為患了。
起初的時候,是講給那些學童聽,可學童的幾個蒙師,那幾個舉人和秀才,一直在旁聽著。
越聽,越覺得這位叫王守仁的庶吉士說的話…有些怪,看似有些無理,可漸漸的,卻又覺得有理。
這般聽了半個多月,鬼使神差一般,這幾個讀書人,開始一堂不落的跑來旁聽了。
王守仁天生就是個理論家。
他的道理,總是深入淺出。
從同理之心開始,講到了大道至簡,再講到了知行合一。
一旦開始授課,他便進入了渾然忘我的境地,也懶得管下頭是不是學童,能不能接受。
漸漸的,這幾個在此教授學童啟蒙的讀書人,開始將王守仁授課的事傳了出去,倒引起了附近不少秀才來旁聽。
有人是圖個新鮮。
有人是覺得離經叛道。
前者是想湊個熱鬧,卻也被王守仁這新鮮的學問吸引了。
至少,無論你認同不認同,王守仁給了他們耳目一新的感受。
而后者,則大多抱著敵意而來,來時抱著手,冷眼看著王守仁,想抓住王守仁的論據和錯誤隨時進行反駁。
偏偏,此等秀才,哪里是大明翰林庶吉士,歷史上數百年一出的圣人,活了三十多年,瞎琢磨了大半輩子的王守仁相比。
三言兩語,便被駁斥的啞口無言。
于是,更多想砸場子的人來了。
好在,來再多讀書人,那也只是文斗,還不至于動起手來,在新建伯的地頭上揍新建伯的門徒,這風險已經和穿越回古代,詩興大發,來一首的危險性系數還要高上那么一些些,想想當著皇帝們面前,如癡如醉的吟唱著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最后一句,簡直就是點睛之筆,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這酸爽…
其實就算是動起手來,對付這些秀才,王守仁一個人,即便是赤手空拳,將幾十個秀才按在地上揍也完全足夠了,更何況,還是斗嘴,嘴上功夫,王守仁也不是吹噓,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