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覺得自己抑郁了。
明明,他是在告方繼藩的狀來著的啊。
怎么轉過頭,就是太子的不是了?
不過…方繼藩這家伙雖然也鬧騰,可細細想來,或許還真是太子殿下胡鬧才是。
只是…他作為內閣大學士,怎么好說太子的不是呢?
于是乎,劉健諸人,一個個不做聲了,只傳來有些尷尬的咳嗽。
可弘治皇帝的臉色卻帶著幾分激動,他氣咻咻地道:“還以為罰了他的跪,敲他這逆子幾次,他便老實了,真真想不到,他竟是這等死不悔改的混賬,辦學院?他是什么東西,不知天高地厚!”
弘治皇帝是很生氣。
一般情況,除了朝廷的國子監和各地的官學之外,一般的私人學堂,若是規模小的,都叫私塾,而敢自稱是學院的,雖不敢說名滿天下,可至少那創辦之人都是大儒啊,尋常人哪有這么厚的臉皮敢自稱是學院,還自稱是院長的。
這得是多不要臉,才做出這等事啊。
這個逆子呢,小小年紀,太子之尊,正是要好好讀書的時候,你自己去辦什么學院?你丟人不丟人啊,這若是傳出去,坊間勢必要議論,民間的百姓們是會笑話的,這皇家顏面還要不要。
這叫什么,這叫不倫不類,沐猴而冠。
弘治皇帝隱隱有大怒的征兆,倘若朱厚照在此,他恨不得掄起臂膀,一巴掌將這逆子打趴下,再尋個鞭子,狠狠抽死這恬不知恥的混賬東西作罷。
再想到,那方繼藩,這都要入冬了,正在預備暖棚呢,上一次他是親自去過西山的,西山里頭又是礦山,又是暖棚,有屯田百戶所,有這么多人的生計,現在人家還被他這個逆子所脅迫,跑去跟這逆子胡鬧,你朱厚照還是個人嗎?你不學方繼藩,為國分憂倒也罷了,你還成日礙手礙腳,簡直豬狗不如啊!
見弘治皇帝的臉上陰云籠罩,氣焰直沖,謝遷咳嗽了一聲,便又道:“陛下言重,太子殿下…噢,還有一件事,便是有御史彈劾方繼藩,說是強迫龍泉觀佃農種植什么人參果,惹來了怨聲載道,陛下,本來旱災之后,京師附近的百姓已經開始搶種麥子了,龍泉觀的土地不少,而方繼藩卻是推廣什么萬年老參,臣雖是將彈劾的奏疏壓了下來,只是…難免覺得這方繼藩實是有些…”
“又是他那口口聲聲說每畝二十石的東西?”弘治皇帝不禁苦笑搖頭。
弘治皇帝的氣頓感消了一些,方繼藩,也有胡鬧的時候啊。
倘若方繼藩說三五石,他或許還信一些,可是二十石,還是糧食,這…怎么聽著,也像是天方夜譚啊!
弘治皇帝畢竟不是晉惠帝,還不至于到何不食肉糜的地步,不免搖著頭,笑了笑道:“罷了,由著他吧,朕倒是聽說,這也并非是方繼藩強迫種的,龍泉觀那兒,似乎對此也是極力贊成,土地的主人既是龍泉觀,這終究是他們和莊戶之間的事,都察院現在已經閑到了這個地步了嗎?地的主人與莊戶之間的事,也要去管?”
“這…”謝遷苦笑道:“臣的意思是,眼下北地本就欠收,您看,現在種下的麥子,還在青黃不接的時候,這寒霜恐要來了,不知這北地多少莊戶心里忐忑,就怕今年不但要欠收,還要又遭一輪災呢,百姓們今年,只怕難熬啊,現在又出了這么一檔子事,大好的田,不多種一份糧是一份糧,偏要去種一些無用之物,這對國家沒有益處。”
弘治皇帝只頷首點頭,卻沒有深究下去。
他漸漸對方繼藩的印象頗好起來,無論怎么說,這個家伙雖有瑕疵,卻是瑕不掩瑜,弘治皇帝不愿在此事上苛責他。
只是討論到了這里,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似的,轉而道:“喔,朕想起一件要事來,諸卿稍待,朕去去便來。”
說罷,竟是匆匆忙忙的起了身,到了暖閣的里室,一直在一旁伺候的蕭敬見狀,也連忙尾隨進來。
“取錦盒來。”弘治皇帝見蕭敬跟著,便直接吩咐。
蕭敬自然知道什么是錦盒,這錦盒里裝著許多封書信,只是陛下告誡不可拆開,蕭敬是個本份的人,雖知陛下這些日子以來,每日都拿著書信,接著對著案牘不知寫著什么,但他是從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很快錦盒就取了來,蕭敬將錦盒交給弘治皇帝,便安靜地退到了一邊。
弘治皇帝打開錦盒,熟稔的抽出了其中一封書信,心里忍不住嘀咕,朕竟差一點兒忘了告誡那許杰,萬萬不可欺負張小虎,更不得罵他生的丑,若不是今日突然想起,這信若是貿然發出去,張小虎怕又要來告狀了。
這些日子以來,其實弘治皇帝早就發過一次書信命人送去了西山,其中有許多告誡的內容,學童們也隨之回了書信,弘治皇帝看著有趣,有時看著這些書信,心緒都開朗了許多。
在疲憊之余,竟有消解疲乏的功效。
雖然有時,弘治皇帝覺得幼稚,可細細思來,管他呢,這算是他生活中極少的樂趣了。
本來他已回了書信,打算這兩日尋方繼藩來,將信送回西山,可陡然想起,覺得很有必要再囑咐一番。
他認真的去了筆墨,提筆,在許杰的書信里添了一番話,方才將筆擱了,隨后將筆放回了筆筒里。
忙碌完這一切之后,命蕭敬將一切收好,弘治皇帝才回到了劉健諸人面前,又一副無事人一般的樣子道:“方才說到哪里了?”
西山。
咿咿呀呀的讀書聲愈來愈嘹亮。
王金元遵循方繼藩的吩咐,在西山南麓這兒搭建了新的學院,這一次要蓋的是屋舍,用的是青磚紅瓦,以后再也不擔心漏雨和灌風了。
有了舉人和秀才進行啟蒙,學童們進步得很快,已經可以通讀論語了,學童們讀書很辛苦,卯時便要起來,開始晨讀,因而,一旦清晨的讀書聲響起,整個西山便如復蘇了一般。
礦工們已吃過了熱騰騰的早飯,紛紛扛著鎬頭,預備上工,百戶所也開始點卯了。
玻璃作坊的爐子卻是不停的,所以需要兩班輪工,匠人們有的上值,有的下值。
婦人們往往會養一些雞鴨,在這個時候,也要開始預備喂一些谷物了。
所有人聽到學童的讀書聲,心里都充斥著滿足感,讀書對于這里的許多人而言,是極了不得的事,何況讀書的人是自己的子弟,即便那些還未生娃的男人,似乎在造娃之余,在聽到這讀書聲之后,對未來的人生也有了更多的憧憬。
“可能近幾日有天變的可能,要降霜了。”
點完了卯的張信,正專注地看著百戶所的玻璃窗,他皺著眉,顯得憂心忡忡。
清晨時所籠罩的白霧,最后這白霧漸漸的變成了露珠…
這些日子,他雖還是像從前一樣,卻是顯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以至于屯田衛的弟兄們都不敢過份靠近他,唯獨是屯田的時候,張信的話才會多一些,看著搭建起來的暖棚,還有種植的萬年老參,張信的臉色才恢復一些血色。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這是前幾日一不小心絆倒之后落下的毛病,大夫已給他上了藥,止了血,只是走起路來,不免有些蹣跚。
突的,他道:“快去,請新建伯來,今日要采收南麓地里的老參,這是第一次采收,得請百戶在場,周總旗,你還得去龍泉觀一趟,昨天傍晚的時候,龍泉觀的莊戶叫了人來說,那兒的水渠像是被人斷開了,可能是附近不知是誰截了我們的水…這個節骨眼上,萬萬不可少了灌溉的水源…”
一通吩咐之后,大家便忙碌地各行其事。
而方繼藩在接到稟報后,也急匆匆的趕了來,其實方繼藩也很急,都快降霜了,現在天氣變化快,這番薯也不知何時能徹底結果,于是在聽到了張信的音訊后,便心急火燎的騎馬而來了。
翻身下了馬,方繼藩便對迎上來的張信道:“結果了?”
張信早就翹首以盼,今日的日頭還不錯,太陽一出來,便暖了幾分!
張信點著頭道:“這兩日都試著采摘過,南麓那兒長勢快一些,料來結果了。”
說著,一行人匆匆的趕到了南麓。
只見在這里,一大片的薯葉密密麻麻,覆蓋了方圓數千畝土地。
沿著田埂,張信在前打頭,他手里依然拿著竹片,方繼藩則在后頭,看著這個婆娘跑了的可憐家伙,發現他的背有些佝僂,這家伙…似乎受的刺激挺大啊。
尤其是他沉默寡言的樣子,挺讓人心疼的。
尋了一塊地之后,張信深吸一口氣,似乎等待方繼藩確信的眼神。
方繼藩心里有些激動,也蹲下:“我親自來挖。”
也不嫌臟,方繼藩直接用雙手去扒泥,沒多久,一個碩大的暗紅色果實便自泥里露出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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