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攙著老婦人,口里聞言細語的時候,讓一旁看著的弘治皇帝竟是生出一絲錯覺。
什么時候,朱厚照竟有這樣的一面!
朱厚照搶著攙扶這老婦人進屋,弘治皇帝踟躕了片刻,他能感受到這屋子里混雜著煤渣和各種不知名的怪異氣息,可他還是鉆進了這陰暗的茅房。
茅房里很陰暗,老婦人顫顫地掌了燈,里頭還有一處廂房,老婦道:“兩位恩公,家中新婦在內屋,不便見禮,還望恕罪。”
說著,擺了長條桌椅來。
問了弘治皇帝是誰,朱厚照笑嘻嘻地道:“我爹。”
老婦人便又要跪,弘治皇帝平時倒是習慣了接受別人的大禮,可此時這老婦一跪,弘治皇帝的臉在珠光之下,竟顯微紅。仿佛這老婦的大禮,有不可承受之重。
細看這個家里,幾乎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
幾乎沒有什么多余的家什,不過是可能因為剛剛新婚大喜的緣故,倒是添置了幾樣新的家具,可即便如此,這些東西,沒有一處能入弘治皇帝的眼睛,他坐在長條凳上,默不作聲。
“可惜,王三和王鐵蛋都去上工去了,否則若知兩位恩公來,還不知高興成什么樣子,他們日日夜夜都念恩公的好呢。”
老婦顯然是個話嘮,雖是眼睛視不了多少物,可一旦打開了話匣子,便停不住了:“若是沒有恩公,咱們王家還不知是什么光景呢,何止是王家,在這礦上礦下,哪一個不是靠兩位恩公救活的?現在好了,都過上了好日子啊…”
弘治皇帝依舊默然無言,心里堵得慌啊。
這…便是好日子嗎?
這里明明什么都沒有,這老婦身上的釵裙,顯然是不知漿洗了多少次的,泛著白,且用的是劣質的粗布。
可老婦仍然不吝溢美之詞:“現在有地方賣一身的氣力,能有飯吃,有衣穿,這多好啊,這礦上幾千戶呢,養活著這么一大伙人,兩個恩公,想來是很不易的。”
“這是自然。”朱厚照美滋滋的樣子,他已完全將自己代入進了恩公的角色了。
可弘治皇帝眼眶卻泛紅了。
他是個經歷極復雜的天子,幼時便喪母,那時候在宮中,可謂是如履薄冰,他一直為自己有這么一段苦難,既為之唏噓,也為之驕傲。
正因為自己不是蜜罐中長大的,所以他成了天子之后,才覺得得來不易。
可現在…他想到了無數的事,想到了讀史時的天下興亡,那興亡史中,總有所謂的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他讀到此處,都不免要唏噓一番,以為你自己已經了解了民間的疾苦。
所以當各地州府的官員,上奏說哪里遭災,什么赤地千里,什么百姓衣食無著,他便也能生出惻隱之心,可他還是無法想象,像王三這樣的人,所滿足的生活,竟只是如此。
這是豬狗一般的生活啊,御園里所養的猴子,只怕也比他們過得要舒坦一些。
而這…竟令他們生出如此知足的樣子,千恩萬謝,竟像是成了最了不得的事一樣。
弘治皇帝竟忍不住捂著自己的心口,心口有些隱隱的疼。
不過他盡力不使自己這隱隱的不適表露出來。
他紅著眼睛,故意將眼睛別到其他處,靠著燭火照耀不到的陰影,而此時,眼角已有淚水奪眶而出了。
直到現在,他才真正的知道,原來奏報里的所謂太平盛世,竟是這么一回事。
這…便是海晏河清了嗎?那么,許多連王三都不如的人,他們又是什么樣子?
此時,他站了起來,故意站著去看夯土墻壁上貼著的一張年畫,這年畫早已斑駁了,而他故意端詳,不過是想要掩飾自己內心的愧疚,或者說…想要以此去分散一點心口的疼痛而已。
只片刻之后,他終于無法在此待下去了,默不吭聲的,也沒有招呼,直接走出了屋去。
方繼藩和朱厚照見狀,連忙跟老婦人告辭,快步追了出去。
只見弘治皇帝一人在前,背著手,默默地疾走。
蕭敬急匆匆地小跑著上前,道:“陛下…”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蕭敬一眼,駐足道:“今日所發生的事,統統記下,包括方繼藩所授之課。”
他沒有給蕭敬任何反駁或是回答的機會,接著道:“此后傳抄邸報,發送天下各部各州各府,讓朕的大臣們都好好的看看。”
蕭敬也只能立即應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頓了頓,他努力地使自己的心情平靜,才繼續道:“王三,赦免了吧,丐幫之中,只拿首犯吳志新,其余之人,一概既往不咎,這吳志新,也不必以謀逆論處了,斬首即可。”
方繼藩聽了這話后,心里終于長長的松了口氣,王三,算是僥幸逃過了一劫了。
而至于欽犯吳志新,是必死無疑的,作為叛亂的首領,沒有千刀萬剮,就已經不錯了。
蕭敬似乎已經能體察到圣意了:“方才陛下去那王家,這王家的老婦倒還算明理,陛下是不是…賞賜一些什么。”
他原以為這話會正對弘治皇帝的胃口。
弘治皇帝卻是無奈搖頭:“賞賜了一家,又有何用?在這天下,其實有千千萬萬個王家這樣的人,甚至還有千千萬萬人遠不及王家,朕賞賜了一個王家,賞賜得了千千萬萬個王家嗎?”
語氣之中,帶著無奈。
說著,他深深地看了方繼藩一眼:“方繼藩,你來。”
方繼藩心里咋舌,隨弘治皇帝步行。
其余人,只好乖乖地尾隨在后,不敢過份靠近。
弘治皇帝嘆了口氣,張望著這小小的村落,道:“今日這一課,并不只是給你的那些門生聽的,也是給朕聽的,你知道何不食肉糜嗎?”
“…”方繼藩讀懂弘治皇帝的意思了:“陛下再差,也比那晉惠帝要強許多。”
說出這話的時候,方繼藩覺得說錯了,不對哪,這話不是自己的風格,自己理應說陛下比之晉惠帝要強上萬倍才是。
弘治皇帝則是苦澀地道:“其實朕和晉惠帝,又有什么分別呢?朕若是不親眼所見,怕也未必知道王三這樣的人為何要從賊,是你點醒了朕啊,所謂的太平盛世,朕實是估量得太簡單了,這是朕的疏失。”
方繼藩尷尬地笑了笑。
弘治皇帝又道:“可是至少,朕總算是親眼所見過了,知恥而后勇,一個人若是不知恥,尚且還沾沾自喜,總不及知恥的好。你…留在此處吧,處理好后事,朕…先行回宮了。”
他面上露出一股深深的倦意,這種疲倦之感,顯然和從前時候全然不同,從前再如何疲倦,可至少目中還能顯出幾分精神,可如今,卻連眼睛,都無神起來。
方繼藩送弘治皇帝上了車駕,而那朱厚照自覺得討了沒趣,原以為自己成了恩公,父皇該高興一些才是,可誰料到父皇的臉色,竟顯得更加鐵青了。
蕭敬和牟斌則是一直大氣不敢出,等車駕行了,浩浩蕩蕩的人馬,便很快的絕塵而去。
方繼藩留在原處,面帶著笑容,恭送圣駕,等圣駕真走了,卻突的想起一件事來了。
我…我為朝廷立了功,為大明拿了欽犯的啊。
我的功勞呢,賞賜呢?
此時,心里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該喜,還是該悲。
唯一令他慶幸的是,至少…所有的丐幫成員,除了首犯之外,都得以赦免了。
當消息傳出的時候,這西山上下,俱都振奮了。
西山里,有太多從前和丐幫有牽連的人,如王三所言,他們只想著安安生生的過好日子,他們已經滿足于今日的現狀,和亂黨有所牽連,猶如一根刺,令他們不禁惶恐。
赦免一出,使他們終于可以了了這一樁心事,令他們可以放下心來,以后只要安安心心過日子就行了。
方繼藩的心里,也不禁為之欣慰,畢竟…他是一個三觀奇正的人啊。
這一路回宮,弘治皇帝一直愣愣地坐在車駕里,腦海里,無數的念頭劃過。
他眼睛有些紅腫,自己所見,竟是如此的真實啊,比那些奏疏告訴他的更真切和觸動。
而接下來,他陡然想起了方繼藩。
于是等回到了宮中,弘治皇帝至暖閣里高坐,只是,他一聲不吭了很久。
而隨之而來的蕭敬和牟斌,卻已拜倒在地,蕭敬道:“陛下,奴婢萬死。”
“臣…”牟斌到了如今,也不得不服氣了:“錦衣衛…”
弘治皇帝疲憊地靠在了軟墊上,眼睛看著雕梁畫棟的暖閣呆了一會兒,才道:“你們覺得羞恥嗎?朕也一樣,朕今日真是無地自容,許多事都是朕以前都想不到的。這一次不怪你們,誠如方繼藩所說的那樣,只要世上還有許許多多王三這樣的人,今日拿住了一個吳志新,明日就會有劉志新、楊志新,這多如牛毛的逆賊和欽犯,你們抓得完嗎?方繼藩,做了一回朕的師父啊。”
實在抱歉,今天這章有點晚了,早上去醫院,沒想到醫生說嚴重了,要檢查和拍片,然后又吊針的,還好昨晚想到今天要去醫院,熬夜寫了些,回家立馬又干活,接著就更上來了,希望大家理解一下,別怪老虎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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