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弘治只細細一聽,便曉得朱厚照所背誦的,乃是孟子·伯夷辟紂篇,平時朱厚照貪玩,所學的,不過是粗淺的禮記,至于四書中的孟子,據弘治皇帝所知,根本還沒有開始學習。這是因為孟子中的許多文章,收藏了不少關于帝王之術,在翰林們看來,還是先從較容易的禮記、論語之類開始教授,有了禮記和論語的基礎,再學孟子,也就容易的多了。
以往,朱厚照連禮記中的春官、夏伯都還沒弄清楚呢,可現在,這篇伯夷辟紂卻是背的滾瓜爛熟。
弘治皇帝猛地心頭一震,他見朱厚照認真背書的模樣,且沒有絲毫的停頓,清晰入耳,乃至于一個錯漏都沒有:“所謂西伯善養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樹畜,導其妻子使養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老…”
現在已不只是弘治皇帝,便連那些個在詹事府當值的翰林,也都眼睛放光起來。
他們眼前,荒唐的皇太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乃至一個聰明好學的孩子,在賣弄著他的學問。
楊廷和更是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他震驚之處就在于,這篇文,他根本就不曾教授過太子,那么太子是哪里學來的?
弘治皇帝瞇著眼,心里愈發的震驚,等這洋洋數百字被朱厚照背了出來,弘治皇帝還在震驚之中,他顯得有些不可置信,仿佛眼前這個朱厚照換了一個人,于是下意識地道:“此文何解?”
楊廷和等人也都打起了精神,一個個凝視著皇太子,能背誦出文章,對于皇太子殿下而言,已是難得,不過,想要知道此文中的奧妙,若不是一個勤奮好學之人,怕是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朱厚照想了想,踟躕道:“兒臣怕說的不好。”
其實方才背出了伯夷辟紂這篇文章,弘治皇帝心里已升騰起無數的疑團,現在聽朱厚照自稱怕說的不好,頓時又有幾分失望,隨即忍不住安慰,能背出來,也算是學了,只是,他從哪里學來的,自己的兒子,會主動讀書?
可隨即,朱厚照縮了縮脖子,道:“此文的中旨,無非就是溫飽問題而已。”
“溫飽問題?”弘治皇帝一愣,咀嚼著朱厚照的話。
朱厚照繼續道:“是啊,孟子以周文王為例,闡述了自己對溫飽問題的看法,認為只有解決了衣食住行,老百姓有了土地,有了住宅,能夠生產糧食進行桑蠶的副業,那么,天下也就安居樂業了。這便是所謂的太平盛世…”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這一句解釋,可謂是中規中矩,確實就是孟子寫下此文的用意。
想不到…想不到…
沒來由的,弘治皇帝突然心里生出了狂喜。
誠如他方才震怒一般,正因為太子不求上進,不學無術,才使他加深了對未來的憂慮。可現在…
朱厚照又道:“不過,若只是這樣說,兒臣以為,還欠缺了不足,此文真正發人深省之處,還有兩處。”
他竟還發人深省了。
而且還是兩處。
這一點非但弘治皇帝不曾想到,這暖閣中的所有人,也都訝異不已。
圣人的文章,是不可以隨意解讀的,若你是大儒倒也罷了,可你一個連四書五經都沒學全的毛孩子,倘若胡亂曲解了經義,這豈不是誤入歧途嗎?
朱厚照想了想,道:“譬如在此文之中,那一句‘天下有善養老者,則仁人以為歸矣’,此文的主旨,還凸顯了一個孝字,所謂百善孝為先,為人兒子的,應當孝順父母;誠如做人臣子的,應當效忠君王;這其中,孟子還別有深意的暗藏了若是天下倡導忠孝,那么,天下大治也就不遠了。可是,怎么樣才能提倡忠孝呢,兒臣竊以為,這就關乎到了教化的問題了,若是父皇和百官,能夠以身作則,則天下人紛紛效仿,這忠孝,不就推而廣之了嗎?"
“…”
弘治皇帝方才還是臉色鐵青,額上青筋暴出,手癢難耐,可現在一聽,面色更加緩和,連聲道:“不錯,不錯,為人子者當如此,為人臣者當如此;同樣的道理,這為人父和為人君者,也當以身作則,這書,你是讀進去了。”
朱厚照聳拉著腦袋,卻還沒有高興得起來,因為他依稀還記得什么,而后道:“還有呢,此文既倡導了忠孝,卻也將圣君治世的道理明白無誤的說了出來,為人君者,治理天下,這天下的好壞,本質在于民,誠如文中所言,百姓們能夠吃飽穿暖,才會接受教化,接受了教化,就明白了事理。所以,一切的本質還在于百姓們能否吃飽穿暖,所以古來的圣君,若是遭遇了百姓們的不滿,第一件事,并非是去責問百姓為何要反,而是先責問自己的過失,下詔罪己,倘若人人有飯吃,有衣穿,百姓們安居樂業還來不及,哪里會做亂民、刁民呢?從而,通過此文,兒臣便想到,要治理天下,說難也難,說易也易。難就難在,君王未必能體察民情,而易就易在,只要天子能夠體察軍民喜憂,對癥下藥,何愁國家不可以大治?”
“…”
明倫堂里安靜極了。
所有人都屏著呼吸,不可置信的看著朱厚照。
太子殿下…開竅了…
小小一篇文章,不但滾瓜爛熟的背出來,原本的闡述了文章的本意,竟還思維發散,從忠孝二字對此文進行了理解,接下來更加可怕,竟是直接引申到了帝王治理天下的核心,將這些道理原原本本的道了出來。
弘治皇帝一下子恍惚了,他突的漲紅了臉,額上暴出了青筋,猛地一拍案牘,御案上的筆筒、硯臺啪啪亂飛。
其中一個白玉筆筒啪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這嚇得朱厚照心里咯噔了一下,連忙縮起了脖子,怎么,解釋得不對嗎?
就在此時,弘治皇帝突的開懷大笑起來:“哈哈…哈哈…”
這大笑聲,一點都沒有弘治皇帝的風格。弘治皇帝四顧左右,隨即凝視著朱厚照,道:“此朕之麒麟兒也。”
作為父親,此刻弘治皇帝當然自豪的無以復加,兒子出息了啊,長進了啊。這激動之情,可一點都不亞于尋常百姓家有子弟金榜題名。
他忙是起身,正兒八經地走到了楊廷和面前。
楊廷和心里還在琢磨著,太子的這些東西從哪兒學來的。
卻見弘治皇帝朝著自己,深深的作揖行了個禮。
楊廷和驚呆了。
哪有君父向臣子行禮的,他忙不迭地拜下:“臣萬死。”
弘治皇帝卻一丁點都不覺得自己過分,而是激動地道:“朕將太子托付給了楊卿,楊卿授業解惑,調教太子成才,朕雖為天子,卻也知尊師貴道的道理,朕向楊卿行此師禮,是代太子謝過卿家。”
在場之人,無不羨慕的看向楊廷和來。
楊侍講竟將太子調教到這個程度,皇太子能如此知書達理,從前竟還看不出,難怪陛下要對楊侍讀行禮呢。
這就有點尷尬了!
楊廷和卻是想死的心都有,他哪里有如此厚顏無恥,忙哭笑不得地道:“陛下,臣…臣萬死之罪,臣并沒有教授太子孟子…”
弘治皇帝聽罷,倒是嚇了一跳,于是皺著眉頭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期期艾艾地道:“父皇,這是方繼藩教兒臣的。”
“…”
方才沒有人多少人去關注那小小的羽林衛總旗官。
可此言一出,無數雙炙熱的目光卻是落在了這傳聞中的京師惡少身上。
方繼藩進詹事府當差才幾天哪,掐指一算,也不過半月功夫,這半月不到,竟能讓一向不喜讀書的皇太子殿下對孟子倒背如流,還能說出如此一番大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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