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漢畝產二三石糧,只要年景不差,一家五口,算下每年消耗的糧,有相應的二十來畝農田,再補點野菜,養點雞,換些鹽布,就能溫飽了。
春耕秋收,一年收獲一次,繳稅完畢,再一畝預留一斗種子,剩下的五十石糧,可以精確的分配到次年的每一天。
每天就是十六漢斤多些的糧,吃不完的可以換醬菜油鹽,布匹肉糖,可以賣糧換錢,攢錢蓋新房。
而狩獵不行。
獵頭鹿,黃羊,野豬,一咬滿嘴油是香,全是肉不假,只要獵住一頭,就夠吃撐很多天。
可是,狩獵極不穩定,饑一頓飽一頓,獵不到獵物就餓死。若是狩獵穩定,又何必馴養野獸為牲畜?變狩為游牧,畜牧?
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都是以牧為主,而不是獵。漢地農耕已久,更不獵了,野外獵物再多,也僅是副食調劑,是農閑時的補充。
一般人獵個野物,損失的體力,消耗的糧食,獵物是補不回來的。
山林獵物多,可自古山地民族,叢林部落偏偏最是困苦。
時下幽州最為困苦的就是胡人漁獵部落,漢地最困苦的就是山民,缺糧缺鹽,獵物無人買,毛皮都賣不上價。
由于制革工藝不過關,穿皮革的哪怕穿的是貂皮,無論是胡部奴隸,還是漢地百姓,皆是最窮苦的底層。只有窮的麻帛都穿不起,才會穿獸皮。
可劉備接下來的一句話,就令劉虞大驚失色:“單漯水一河,我等日捕撈鰱、鯉、鳊,翹嘴等江魚,已過三千斤。”
“多少?一日三千斤?”
劉虞睜大了眼,滿臉愕然,“每日漁獲過二百五十石?”
“不錯,上月漁獲最高一日,便是日獲三千斤有余。”
劉備微笑點頭,“其中北盟直屬漁船,捕撈量占三成,其余多為合作統購。”
“直屬漁船?合作統購?”
劉虞最重民生,緊聲發問,“這日三千斤漁獲,是多少艘漁船所獲?”
“涵漁家筏桴,烏篷二百二十余艘,網梭,舟楫六十三艘。”
劉備神色中并無自得,語氣中反略為遺憾,“實際每艘漁船,當日平均漁獲不過十斤。倒是直屬我北盟的漁船,日獲普過六十斤。除去我等捕撈量,實際漁戶所得,當日單船漁獲不過四五斤。”
“一人司櫓槳,一人竿掛網,二漁夫日獲四五斤,確是不多。”
劉虞聞聲頷首,可又疑惑的問,“為何直屬爾等漁船的漁獲,要普遍高出十倍出去?是船型漁具皆優于漁戶?”
“那倒不是,船型漁具類同,我等不過比漁戶,多了個協作。”
劉備大眼睛一眨,頭微搖,“北盟所屬漁船,大多并非為吾等所造,七成以上原本皆是鄉里漁戶自置。筏桴,漿排,烏篷多有,船型并不占優,倒是網編的比鄉里漁戶大的多。”
見劉虞面露不解,解釋道,“正像劉公所言,漁舟本多兩人駕。早先江河捕魚,漁網皆于舟中掛竿橫拋,一網一拋,勞苦功不高。我等不如此,改為將漁舟編組,列為編隊,二舟并行,網橫于兩船之間,由一人搖櫓,一人劃,多加一漁夫搖漿,長網橫江,逆流而上。
如此,可不用一網一拋,而是以雙舟,四排,八筏等大小漁舟編隊,逆流而上,順河而下,恰如梳子一樣,橫掃江河,一段拉一網,魚即滿艙。”
劉虞倒吸了一口涼氣,喃喃道:“列漁夫江河以為陣,軍法捕魚?”
“我等哪知什么軍陣,軍法,就是個協作。”劉備謙聲道。
“鄉里漁家,為何愿列于爾等麾下聽令?”
劉虞眉頭微皺,想到了強征郡國鄉民從戎,庶人戍邊的惡政,引發的軍卒逃亡嘩變,以為劉備等人也是強征。
“不是誰都可以入北盟直屬漁船隊的。”
劉備的回答卻與劉虞所慮,截然相反,“我等非圣人,先顧的是自家。只有士卒軍屬,與北盟親善的在地鄉里漁戶,經申請由盟中負責農林牧漁的漁業司批合之后,才允掛我等之赤旗,入北盟直屬漁船隊。”
頓了頓,對劉虞詳述道,“例如士卒軍屬,按士官等級,什長以上,軍屬若有從事漁業之愿,就可對所屬里申請。
一旦通過,漁船漁具皆由盟中無償提供。軍屬經漁業司培訓,只用駕駛漁舟進入漁船編隊即可。
軍屬不用了解什么漁汛找魚捕撈之法,只要嚴格聽從編隊上級下達的簡單作業命令。讓劃就劃,讓張網就張,讓拉網就拉,讓靠泊就靠泊,就行了。
有精于此道的老漁夫坐鎮編隊,充任望漁觀潮之責。用不著編隊內的每個人,都會織網找魚捕魚。
漁獲也不用辛勞來回販售,除依士官等級按比例上繳之外,其余全部由聯盟統一收購。”
“上繳?統一收購?”
劉虞是第二次聽到統一收購的詞匯了,方才劉備所言的是組織辦法,知道統一收購之中,必涵北盟旗下漁業相關的分配章程,他便是以仁政愛民自居,對民生最為關注,不由虛心請教,“玄德可為老夫細解此法,上繳可為征賦?征繳幾何?全實物稅,折色?統一收購又為哪般?魚肉易腐,可存庾廩之倉?”
“征繳很是簡單,與田分三等,水旱瘠分門別收不同,我等只論士卒將校盟中等級。說是征賦,不如說是佃舟。”
劉備毫不藏私,大拇指與食指一豎,伸手比了個八,直言直語,“流民暫編士卒最苦,其家屬駕舟隨編隊所獲,漁獲征繳八成。
十斤魚便要被收了八斤上去,余不足溫飽。閑時其家屬尚要予其所屬編隊,織網曬網,縫補漿洗,剖魚曬魚,搬貨裝艙,多做些幫工,才有余食。
士卒服役年限過一年,則可與伍長待遇等同,少征一成,實繳七成。
什長,實征六成,且多一個實繳七成的伍長指標,可分配予什中任意士卒。至于是照顧貧戶,還是拉攏健卒,皆什長事,余不問。
到了里長,則只征半數,多二什長四伍長指標。亭長征四成,多四里長八什長指標。一鄉之長,征三成,多八亭長十六里長指標。
至于將校士伍手中的指標,是賜是予,是恤是賣,皆不問,全由各級將校士官做主。若不公自有眾人推,麾下士卒逢戰必不前,因果自找,卻是不用吾等過問。
由于我北盟士卒,在士伍,在鄉里,功糧祿米大不同。除軍階外,又有軍功,授勛之等級。
故而,若是一個在鄉伍長,即便寸功為立,軍屬實繳漁獲也僅五成,而不是八成。
士卒隨從軍服役年限愈增,征繳會隨之逐年遞減。
一個在鄉伍長若能沙場建功,逢戰先登,得以授勛,甚或能比鄉長征繳比例更低。非但漁船漁具由聯盟免費提供,漁獲征繳不過二三成而已。
所征繳的漁獲,里面是包含換網支出,曬網搬運等由編隊后勤統一安排無償支出,僅一漁網換新所支,每年就抵半船。
我等北盟漁賦,與田賦類同,卻又大不同。”
劉虞捋須沉吟,細細推敲其中利弊,半晌才出聲贊嘆道:“好一個類同,又大不同。其中關節,老夫算學一道頗淺,一時也算不明白日三千斤漁獲,爾等可收繳多少,是賺是賠。”
頓了頓,又贊道,“可只觀爾等澤士伍之法,軍功為效之階等遞增,便知單是以此法籠絡士卒,就要遠強于年節恩賞,斷續無期之犒軍了。
犒軍賞賜譬如一陣風,是術,風過無痕。爾等永續激勵之法,年資位階遞增之舉,方為長久之道啊。”
劉虞對劉備的不藏私,捋須暢笑,心中非常滿意。
士族門閥也好,豪族大戶也罷,籠絡人心都是有一套的,只不過與將門馬槊用法一樣,概不外傳罷了。
看得懂是你本事,看不懂沒教你的義務。
恰如征賦的糧曹米吏,收糧踢斗一樣,小農繳納來的公糧裝滿一斛,收糧的小吏提腿“咣”就是一腳,猛踹斛斗。
因為按官府收糧的規矩,從搖晃的斛中晃落地的糧食,不算。且不許繳糧的小農掃回收走,這是征糧收賦期間的“正常損耗”。
全損耗在收糧的官吏兜里了。
正常損耗是很正常,那也很正常的,被正常的小民小農,愈恨官府官吏,視之如豺狼。恨不能剝其皮,食其肉。
因為官吏這套正常的規矩,剝奪的是小農精耕細作,汗珠子摔八瓣,辛苦播種收割來的糧食。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這一粒粒辛苦得來的糧食,就是農家的唯一指望。
結果,“咣”的一腳,把民心踢個粉碎。
可官吏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得意于自家規矩老道,鄙視小民愚昧不懂規矩。越是腿上功夫了得,一腳踹的越狠,對小民越狠的人才,越是得到重用。
一腳沒什么,可一個個王朝,就是被這么一腳又一腳,直至第一百零一腳,“咣”的一下,被踹的轟然倒塌。
陳勝吳廣,綠林軍,黃巾軍,每次民反,皆瘋狂殺官搗衙,就是要出這一腳又一腳積累的冤屈與戾氣。
可有踹民心的,就有籠絡人心的。
反著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