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依希爾神情平靜地說道,語氣之間儼然早已考慮好此事。
方鸻有點意外。“前往沙之都么…”可他當務之急是回到坦斯尼爾,并搞清楚達烏德號上的人是否已經安全。順帶還要向公主殿下匯報一下這邊發現的事情,也算是盡職盡責,對于雇主也有一個交代。“我能不能在中途離開?”
年邁的騎士看著他。“隊伍不會為你一個人改道。但如果你有信心穿過沙漠的話,我會吩咐他們不用阻攔你。”
方鸻楞了一下。他和七海旅團的其他人一起也算是在銀沙沙漠之中走過了一個來回,但那是在灰巖先生背后,與自己徒步穿過沙海是兩碼事。從貝因到沙之都并不與坦斯尼爾順路,中間有上百里行程,就算是本地人也須要在掌握著詳盡地理知識的情況下上路,何況是對于沙漠一無所知的他?
“所以我建議你抵達奎斯塔克之后,再從那里乘坐班船前往坦斯尼爾。”麥依希爾平淡地說道。
“船票可不便宜…”方鸻生生把這下意識的話吞回了肚子里。他看著淡定的對方,心中卻仍疑竇叢生。“但我仍想問一個問題,麥依希爾騎士。難道你一點都不好奇,努爾曼總督為什么要對我進行追捕?還是說僅僅是瑪爾蘭女士的神諭,就足以讓你忽略這一事實?”
“我大約知道一些原因。貝因要塞幾天之前的事情有如此多的人目睹了,想隱瞞也隱瞞不住,我雖沒刻意打聽,但還是聽說了一些傳聞。”麥依希爾想了一下,答道。“至于為什么要做,兩者的原因兼而有之吧。”
“兼而有之?”
“女神大人的神諭只是一方面,她也只會為了追尋正義的人而顯圣,然而這只是其一,”麥依希爾淡淡地答道:“另外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總督大人和沙之王正在做的事情。”
方鸻微微瞪大眼睛看著他,語氣有些不可思議:“你知道?”他心中閃過一絲訝然,感到麥依希爾對于努爾曼還有一些敬意,但對于沙之王巴巴爾坦似乎沒那么感冒。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還是留意上了這個細節。
“知道一些。”麥依希爾銀灰色的眼睛看著他。“女神大人在此地顯圣,應當也是與此事有關。”
方鸻欲言又止。他當然有點想問,但又擔心這么機密的事情對方不會輕易告訴他。
而麥依希爾看出他的猶豫,卻主動開口道:“其實也沒什么好大不了的,看你的樣子,應該已經了解一些內幕了。確切地說,是與盲從者有關,雖然具體我知道得不多,不過沙之王大約想要利用那些人。對此主教大人的看法頗為不以為然,你若感興趣的話,等到了奎斯塔克之后,他會告訴你更多。”
方鸻默默點了點頭。
果然是盲從者么。
而巴巴爾坦在利用盲從者?
但這位沙之王利用盲從者來干什么?他又為什么要利用盲從者?
方鸻心中隱隱建立起了一個輪廓,但還有大量的細節需要補充——關于十年前那場襲擊,關于公主殿下與沙之王之間的關系,關于巴巴爾坦與盲從者的目的,甚至于——關于阿菲法。不過他知道面前這位年邁的騎士了解的極限大約也就如此了,對方或許也是從那位大主教處知曉這些的這些事情,但瑪爾蘭圣殿對于巴巴爾坦的態度似乎有些不太明晰。
照理來說,黑暗信仰的盲從者與他們的主子——盲神笛卡,應當是歐林眾神的敵人才對。而與邪教徒沆瀣一氣的世俗國王,理應當是圣殿征伐的對象,可看麥依希爾與他口中那位主教大人的態度,似乎又并非如此。
難道自己想錯了?秘術士們介入此事并不是為了殺人滅口,那個銀色的小魔方,也并不是什么邪物?
想及此,他心中與對于巴巴爾坦的動機愈發好奇起來。
但好奇心還是其次,他之所以如此深入介入此事,公主殿下的委托此刻已經排在了第二位。更重要的是,盲從者與他們背后的盲神笛卡,已經與唐德與卡拉圖口中的那些事情聯系在了一起,無論是出于對于黑暗信徒的警惕,還是對于‘禍星降臨’事件的不安,都有理由支撐他在這條線索上調查下去。
方鸻低頭思索了片刻,再一次抬起頭來。“麥依希爾先生。”油燈在黑暗之中搖曳的光輝,映在他眸子里,黑漆漆一點亮光。
年邁的騎士只是靜靜看著他。
“你了解秘術士么,能和我說說他們么?”
“你是說揭示之眼么?”麥依希爾答道:“他們原本是安卓瑪的信徒,但因為與主信派不合出走之后,才有了今天的秘術士。所謂主信派,即是今天安卓瑪教派的主流信仰,追尋這位死亡之主關于死亡、重歸與安息的教義,這也是伊斯塔尼亞最為普遍的信仰之一。”
“秘術士一派,則沉迷于安卓瑪對于死亡的預見能力,追尋于預知與揭示的領域。前者認為后者走上偏路,后者認為前者古板不經,無法為他們崇敬的神祇開疆擴土。在三百多年前,兩派因為‘狄艾修瑪之爭’而分道揚鑣,主信派禁止后者再使用神術,秘術士們才轉而走上了專修秘法的道路。”
“不過三個世紀來,他們也在漸在自己的領域有所成就,或許早已忘記昔日的往事。不過迄今為止,仍有大多數秘術士仍舊信仰著安卓瑪,確切的說,他們仍舊相信安卓瑪具有預知與揭示相關領域的能力。”
方鸻一邊聽著,一邊私底下向塔塔小姐詢問了一下關于‘狄艾修瑪之爭’,才得知那是一場關于圣子選拔權的爭端。而所謂眾神之權柄,在大地之上也不可避免演化為凡人權力的爭端,這世上本沒什么新鮮的事情。
看來秘術士們,其實原本不是過是政治斗爭的失敗者而已。所謂神權的爭奪,在凡人的世界之中本質還是政治斗爭。
但他對于這種爭斗本身卻十分好奇——確切的說,是他對于歐林眾神與他們信徒之間的關系十分好奇,難道信徒在下面鬧分裂,眾神們也不聞不問么?這難道不是與他們息息相關的事情?
還是說秘術士們的力量太小,安卓瑪也不屑一顧?
而艾塔黎亞眾神們的力量與領域、職責與教義似乎并不是像人們想象之中那么明晰與了然?若不同的人也可以有對于教義不同的解讀,可這樣一來,歐林眾神又究竟是什么樣的存在?他們會怎么看待地上的凡人可能會曲解自己的教義呢?
他不由問起這個問題。
伊斯塔尼亞是羅曼與安卓瑪的主信區,神祇之間的爭端與瑪爾蘭女士也沒什么關系,所以談到別家的事情,麥依希爾也沒有避諱的意思。“大道信仰只有唯一,女神大人也只會挑選出那些她所青睞的人,即所謂信仰堅定之人。”
“但怎樣的信仰才是真理?女士所理解的正義與勇氣究竟為何?眾神們卻不會親口告訴世人。因為正義與勇氣必然會隨著人心變動,不同的時代,我們賦予了它不同的含義,女神大人亦然。”
“這就是為什么眾神的教義也會出現變化。”
“那些因循守舊,跟不上時代的人,會被淘汰。那些走偏了道路的人,會因為過于偏激而墮落——”
“但真正的正義與勇氣的教義卻會一代代傳遞下去,因此女神大人也一直在那里,看待著凡世的周而復始,種種變化。”
方鸻聽得目瞪口呆。但他卻明白了一個道理,地球上的宗教總是對于教義總是嚴防死守,這是因為解釋權上一旦出現分歧,宗教就會立刻分裂。而在艾塔黎亞,這個真神存在的世界,教義本身卻并不顯得那么重要。
因為神祇就在那里,等待著你去發現它的信仰,從而賦予你力量與追尋的方向。
“說以說…”明白了這一點后,方鸻才輕聲問道:“三百年來,秘術士們可能并未輕易認輸。他們仍舊在想方法證明,他們對于安卓瑪的信仰的理解才是正確的…直到有一天,他們得到真正的許意為止?”
“或許。”
麥依希爾的回答并不肯定,顯然他對于其他圣殿的事情并不關心。
“但是…”方鸻還是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安卓瑪怎么會有預知與揭示的神職與領域呢?那不是命運女神伊蓮的神職么。還是說這些秘術士腦子秀逗了,竟然因為自己一廂情愿捕風捉影的猜測,就要去謀奪人家伊蓮女神的神職罷?
他覺得但凡安卓瑪要是沒有失心瘋的話,就不會縱容自己的信徒這么做。如此看來,這些秘術士們之所以在政治斗爭之中失敗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這根本就是一群腦子有問題的神經病嘛。
這會兒阿菲法的形象不由自主出現在他腦海之中,讓方鸻不由自主搖了搖頭,心想這個還算講道理的小姑娘,但愿不要被這些人傳染才好。
不過這樣一群狂妄大膽之徒,跟著巴巴爾坦利用盲從者倒是可以理解了。他們足夠離經叛道,也希望得到世俗的權柄,來執行他們那個膽大得令人難以想象的計劃。
方鸻再搖了搖頭。
宗教的爭端,事實上與他無關,他只是想要了解一下秘術士是什么人而已。而從麥依希爾的話中,他顯然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安排好了離開貝因的事宜之后,兩人的對話,又像是往常一樣告一段落。
三天之后,麥依希爾為他安排好的隊伍,也作好了出發的準備。
確切的說,這倒不是專門給他安排的隊伍,因為本來貝因的圣殿就有運送日常生活與祭祀用物資的需要,此刻長達半個月的風暴過去,日常的聯系自然也要盡快恢復。
三天以來塵暴終于漸漸平息,不過城中緊張的氛圍一日也沒放松,守衛們仍舊日復一日在搜尋他的下落——看起來秘術士們仍堅信他沒出城。日子一天一天往后走,方鸻一開始還有點意外,不過后來想起對方是預言系法術的大師,才有點恍然的意思。
看起來仍舊是瑪爾蘭女士庇護了他,以神力介入,自然讓對方無法確定他的位置。
但秘術士們仍還是有兩把刷子的,似乎依舊可以判斷出他在城內的樣子。不過這一點發現,讓方鸻徹底放下心來,既然瑪爾蘭女士仍在庇護自己,那么自己離開貝因城應該遇不上什么麻煩才是。
不過塵暴雖然平息,讓方鸻有點意外的是,通訊仍未恢復。
這讓他一時之間也有點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了,難道這場沙塵暴來得太猛烈,把伊斯塔尼亞原本背后平靜的以太之海徹底擾亂了,不是一時半會可以平息的事情?
前往奎斯塔克的車隊一共有七頭馱獸,其中三頭是小型的沙蜥,用來馱運個人物資與食物、水等等,而主要的貨物,都集中在三頭卑爾戈無翼龍身上——就是之前他們在坦斯尼爾乘坐過的那種巨獸。
當然圣殿的卑爾戈無翼龍沒有公主殿下的那么奢華,不過體型更大,也可以承載更多東西。
貝因的地質環境有明顯的海相沉積的因素,學者們也認為這里歷史上曾經可能是一片巨大的古湖區,不過因為一場上古大分裂而消失。這里的巖柱之間伊斯塔尼亞十分罕見的水系元素水晶與石灰巖,因此無翼龍背上大多也是這些東西。
由于是運送物資的車隊,所以自然沒有給人乘坐的位置,何況就算有,方鸻也不敢坐。那位年邁的騎士安排他藏在一堆裝滿了水晶的箱子之間,那個地方專門給他留下了空隙,里面放著食物與水。
因為保險起見的話,在離開貝因一定范圍之前,他都是不會從這個地方出來的。
方鸻看著四周沉甸甸的箱子,大約知道等它們回來的時候,這里面大約會裝滿了貝因并不生產的生活必需品與祭祀用品。貝因作為軍事要塞,生活物資幾乎全靠從外面運送,因此這樣的車隊在這座城市之中也是十分常見的。
長達半個月的塵暴,由于中斷了這種輸送,實際上對于貝因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因此這一天出城的,顯然不止有他們這一支車隊,這些車隊熙熙攘攘堵在城門口,竟形成一條長龍。
由于車隊太多,守衛們檢查起來難免有所疏漏,何況他們這一支車隊還掛著圣殿的徽記,因此一路上守衛大多輕松放行。
就這樣,一直到最后一扇大門前,他們才第一次真正被叫停。
而躲在一堆箱子下面的方鸻聽到外面那聲音甕聲甕氣傳進來,心中忽然微微一怔。因為他認出了那個聲音的主人,是他在城堡之中遇上過的那個中年秘術士。
秘術士們竟然在這個時候守在城門口檢查每一個出城的隊伍,方鸻不由大吃一驚,就是貝因騎士也不見得屑于干這個守大門的事情吧?對方難道已經閑到這個地步了?他這才有點意識到,看起來阿菲法的失蹤,徹底讓這些人著急了起來,否則以秘術士們的身份絕不至于干出這樣的事情來。
他一時間心中愈發好奇起那位與魯伯特公主妹妹同名的少女來。
這些天他也問過了,阿菲法在伊斯塔尼亞并不是一個常用名。
有這么巧合的事情?
不過這個想法剛下去,方鸻忽然又感到有點不安——秘術士們是以探查法術聞名的,他們該不會真發現自己藏在這個車隊之中吧?雖然有瑪爾蘭女士為擔保,可他總覺得堂堂一位歐林主神日理萬機,對方萬一一時間忘了自己這個小角色呢?
正當他胡思亂想起來擔心這些有的沒的的時候,這時另一個聲音忽然從外面響了起來。
“拉蒙萊先生,這是圣殿的車隊。”
聽到這個聲音,方鸻心中的震驚甚至比之前更甚。若說之前聽到秘術士的聲音,他還只是有些驚訝的話,這會兒差不多就是掀起驚濤駭浪了。因為這個聲音,他同樣也認識,而且還很熟悉——那是國內賽區唯二的十王之一,游俠之王,葉華的聲音。
說起來,梵里克事件之中,對方給西林絲碧卡伯爵的那封推薦信,差點沒把他坑死在那個地方。雖然事后他也想明白了,對方也未必知道自己會在那個時候出現在梵里克,因此那封信有可能真不是為了針對他,而僅僅只是一封單純的推舉信而已。
可一想到當時他差點陷入的麻煩,方鸻心中還是或多或少有點怨氣的。因為當時他在都倫事實上是幫了對方一個忙的,雖然他幫忙并不是要求什么回報,可受到這樣的對待誰心中不會有點小不滿呢?
何況當時事實上在他對立面的奧丁,事后反而教了他那么多東西,還帶他進入了千門之廳。對比起來,他也不免會多想一些。
不過這些想法很快就化為烏有,而只剩下一個疑惑而已:
但葉華怎么會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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