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隸貿易?”方鸻意外地問道。
魯伯特公主語氣十分平靜:“確切的說,我想讓艾德先生幫我調查一起與奴隸走私有關的案件。”
方鸻脫口而出:“為什么是我們?”
他想象中他們不過是一群路過此地的過客,與這位公主殿下不算是敵人,但也說不得多親近。充其量就是在解救她妹妹脫離危險的事情上搭了一把手,無意中幫過她一個忙。
難道這位公主殿下身邊沒有自己信得過的人,連這種事情也要委托陌生的冒險者出手,這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過去的。
但魯伯特公主不慌不忙,答道:
“因為我信得過各位。”
“信得過?”
魯伯特公主看著他的眼睛,眸子里流露出非凡的從容來:
“一方面是艾德先生責備阿菲法那番話,讓我知道您不會與這些人同流合污。但更重要的是,各位與伊斯坦尼亞沒有任何關聯。”
方鸻聽得一頭霧水,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這和奴隸走私案件又有何關系?”
對方并沒有直接回答他。
這時魯伯特公主回過身去,從侍女手上接過一把帶鞘的馬刀,磨損的刀鞘上布滿劃痕,一頭鑲嵌著一枚赤水晶。對方一邊用手輕輕撫摸著這把刀,目光柔和,布滿追憶之色,說道:
“我給你們講講佩內洛普王室與奴隸商人之間的歷史吧。”
方鸻茫然地點了點頭。
這位大公主殿下這才徐徐說起:
“我祖父那一代,考林王國與你們簽訂了《星門宣言》,作為考林—伊休里安同盟成員,我們與矮人,艾文奎因精靈當時也在契約上簽了字。隨后不久,伊斯塔尼亞便全面禁絕了奴隸貿易。而這也正是我祖父、父王與我正在做的這些事情的起源——”
“公主殿下是說禁絕奴隸貿易,打擊奴隸商販與走私者嗎?”方鸻問道。
魯伯特公主欣賞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問道:“你是不是好奇,為什么佩內洛普王室一家三代非要與伊斯塔尼亞貴族們過不去,即便與所有人決裂,搞得沙漠之國內一分為二,勢同水火,也要推行這些無意義的事情?”
方鸻想了一下,答道:“我認為這不算無意義的事情。”
魯伯特公主輕輕一笑:“對你們來說也許如此,但對我們來說就是無意義的事情。銀沙沙海之上的沙礫,就像是一只巨大沙漏之中的沙子,永遠也不會有枯竭那一天。因此伊斯塔尼亞的千年,時光也是緩慢地向前,這個古老的王國上上下下早已習慣了一成不變的生活,所以貴族們才會質疑,我祖父,我父王,為什么非要將這個平靜的國度攪得天翻地覆?”
她眼中閃爍著明亮且堅定的光芒:“其實不止是貴族,平民有時候也不站在我們一邊。說來有些好笑,有些人并不是在這場動亂之中受到了多大波及,只是過去在他們之下的人而今與他們平起平坐,讓他們心生忿怨。”
大廳中一時竟有些安靜。在坐的要么是過于成熟,要么是涉世未深,天藍、艾小小聽到這樣的說法眼中皆亮晶晶的,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
方鸻想說什么,但一時間又說不出來。他可以理解這樣的情緒,但又感到失望,這世間有些事便是不盡如人意,無法總是如人所愿。他想了一下,最后安慰了這位大公主一句:
“你們今天做的這些事情,但總有一天人們會記住你們的。”
魯伯特公主卻笑了笑,但不是接受他安慰的笑,而是對于方鸻窘迫感到有一些意思的笑意。她明亮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絲歉意的光芒,才笑著答道:
“對不起,艾德先生,你可能誤會了什么。我并沒有期待這樣的事情,坐在統治者的地位上的人,是沒有資格標榜自己的道德的,因為那是慷他人之慨。而旁人將我祖父、父王與我稱之為佩內洛普的一家三代的叛逆者,但你知道為什么我祖父,父王與我為什么要作此選擇么?”
這個回答令方鸻有些意外,他楞了一下之后,不由搖了搖頭。
“《星門宣言》簽訂之后,考林貴族們推崇你們的文明,和你們展示的那些新奇的圖景,但其實我的家族才是那個條款真正的受益者。”公主殿下一只手輕撫著馬刀,一邊徐徐說出這么一番話來。
但她知道方鸻不會理解,才又補充道:“禁絕奴隸貿易的政策果然在伊斯塔尼亞國內掀起了軒然大波,幾位親王與地方上的貴族幾乎不約而同反對,王室內部也產生了分歧。當時的沙之王舉棋不定,進退兩難。只有我祖父堅定地站在你們一邊,因為他知道當伊斯塔尼亞內部分裂的聲音塵囂之上時,機會就會到來。”
席間,希爾薇德露出有意思的目光來。
“果然,考林—伊休里安不會坐視伊斯塔尼亞再一次陷入動蕩之中,得到了考林王室背后幫助的我的祖父,不久之后順利成章地成為了前代沙之王的王位繼承者。所以時至今日還有很多人不明白我祖父、父王與我為什么要一意孤行,但其實只不過是因為我們出身立場如此。”
魯伯特公主說到這里才一停:“當然,也不僅僅如此。在見到了足夠多的悲劇之后,我也識到奴隸貿易背后的斑斑血淚,而今,我與父王已經寬恕了他們過去的罪過。可即便如此,仍有許多人在私底下藐視王國的法令,這是絕不能容忍的。”
她看向方鸻:“艾德先生,我向你說這些,一來是表明態度,禁絕奴隸貿易的事情是由你們提出的,在這一點上我是你們天然的盟友。二來,是為了阿菲法年幼不懂事的言論致歉,但她本質上心地十分善良,甚至比我這個當姐姐的更單純與天真一些。”
方鸻聽了沉默半晌,才問:“但這仍未說明這與我們有什么關系?”
《星門宣言》是由各國政府所簽訂,寫入其中禁止奴隸貿易的條款,也應由星門港方面所介入——在這個商業化逐漸深入艾塔黎亞每一個角落的時代,人們正變得只關心自己的利益,因此這樣的說法逐漸有相當的市場。
但方鸻倒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他試圖弄明白,為什么這位大公主殿下會需要借助于他們的身份。
魯伯特公主聞言只微微彎了一下眼角,禮貌地輕輕一笑道:
“請稍待片刻,讓我為各位展示一些東西。”
說罷,她招手讓一位女士來到身邊,并將一個匣子交到后者手上,再令其送到方鸻面前。
方鸻打量了這匣子一番,黑漆漆的木匣子不過二尺長短,木頭像是經歷了相當長時光的侵蝕,漆面顯得十分斑駁,本身做工也十分粗糙,并不像是自己之前所見的這位公主殿下所用的王室器物那么精美。
在魯伯特公主眼神示意下,他才打開匣子,發現里面整整齊齊裝著幾頁羊皮紙。但其中只有一兩張還算完好,其他大多已經破損了,干巴巴的,仿佛隨時會碎裂折斷。
羊皮紙上寫著一些彎彎曲曲的文字與符號,他第一眼看過去心中便生出一些親切的熟悉感,但再仔細一看,又發現自己又并不認識上面的文字符號,只感到猶讀天書。
這些文字與符號大多已經斑駁,羊皮紙邊角的地方甚至生了霉,更是看不清楚。而第一頁的文字后面,有幾張羊皮紙上更是純粹的圖案,有點像是某種法陣,但與煉金術絕然不同。
方鸻檢查了一番,才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這位公主殿下。
“這是淵海手書,當然,不是原本,而是后人的手抄文本。”魯伯特公主仿佛早料到他的神情,開口答道。
方鸻聞言,嚇得差點把手中的匣子丟出去。
自從千門之廳后,他專門去了解過‘七號禁令’,‘七號禁令’規定了選召者不得與艾塔黎亞的邪教徒、邪教組織有任何程度的往來。
也不允許收集邪物,召喚邪神,與暗界(黑暗眾圣)有任何溝通,或是進行任何與活物有關的燔祭儀式。
其中在邪物一欄中,淵海長卷與其手抄本便位列其上,并且高居第三的位置。
還好不知出于何種原因,來源于淵海長卷之上的古代煉金術,并不在禁之列。否則他從千門之廳離開,只怕更不敢與軍方會面了。
“公主殿下為什么給我這些?”
“因為這是罪證。”魯伯特公主不疾不徐地答道。
“罪證?”
魯伯特公主將手輕輕按在馬刀之上:
“不久之前,我的衛士們在巴爾戈救下一個逃走的奴隸,當時對方身上,便攜帶著這個匣子。但這當然不是他的東西,而是他從一伙奴隸販子手上盜來的——
我才得知有人在坦斯尼爾進行走私活動。對方還告訴我說,這些奴隸商人正停留在坦斯尼爾,不久之前他們與一群神秘人在那里接過頭,并從對方手上接收了一批這樣的匣子。我讓他描述過那些接頭者的樣貌,巧合的是,我恰好認識其中一人。”
大廳中氤氳的煙氣,正徐徐彌散開來,帶著一絲淡淡的熏香。魯伯特公主恰到好處地停頓了片刻:
“大約一年之前,一伙沙盜襲擊了位于銀沙沙海之中的幻之園…”
她話鋒一轉,講起一件時間線更久遠一些的事。
幻之園是佩內洛普王室的園林,其中正種植著可以釀造‘金酒’原液的星之花,而那里還保守著佩內洛普王室的一些秘密,向來是王室最為機密之地。
由于流沙的原因,幻之園在銀沙沙海之中的位置年年變動,其中的規律,也只有佩內洛普王室知曉。
因此整個伊斯塔尼亞,也不過只有鳳毛麟角的人知曉其在沙漠之中的真實所在。
“…所以我一直認為幻之園遭到襲擊,并不是一個巧合。而是王廷之中,有人背叛了我與父王,這個人甚至還有可能是我們的親近之人。”
魯伯特公主語氣忽然低沉了不少,并帶著一絲靜然的氣息:
“而當時的襲擊者,其中領頭之人,名叫馬哈扎爾伊什夫,正是這片沙漠之上最臭名昭著的大盜。而他,也出現在這次與那些奴隸商人們的接頭之中。而待我帶人趕回坦斯尼爾之時,那些奴隸商人果然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方鸻聽完,心中總算才明白了這位公主殿下的意思。
這位伊斯塔尼的大公主顯然懷疑王室內有人與這位馬哈扎爾伊什夫勾結,因此才會出現幻之園被襲擊的事件。而這個所謂的‘奴隸貿易’案件,也因為這位沙盜頭子的出現,變得不那么簡單起來。其背后說不定也有王室中人牽扯其中。
所以,她才會尋求來自于伊斯塔尼亞之外的人的幫助。
而對方之前的那番話,也便不難理解。他們一行人既是與伊斯塔尼亞毫無關系的外來者,一方面又表現出對于奴隸貿易的敵視,正是這位公主殿下心目中的最佳人選。
這個任務其實并不簡單。但這位大公主開出的條件也同樣豐厚——可以使用王室船塢來建造七海旅人號這樣的機會,實在是可遇不可求。
只是他還有一些細節性的問題,方鸻正欲開口詢問,然而對方卻搶先一步答道:
“此外,艾德先生知道那個奴隸的身份嗎?”
方鸻一怔,這種事情他怎么會知道?
不過這位公主殿下顯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拿他尋開心,也就是說那奴隸的身份他一定清楚。他不由默默思考了一下——首先對方肯定不會是選召者,只有可能是原住民。而原住民當中,考林人與其他地方的住民也不太可能成為奴隸,別忘了這可是一個可以復活的世界,何況奴隸販子再膽大妄為,也沒必要去得罪比伊斯塔尼亞更龐然大物的考林王國。
所以排除了這兩個可能性之后,也只剩下伊斯塔尼亞本地人而已。但他認識的伊斯塔尼亞本地人并不多,大多也不可能淪為奴隸。
唯一一個與之有關系的,也只有帕沙而已。一想到帕沙,方鸻心中靈光一現。
他抬起頭道:“難道是血鯊空盜掠走的人?”
血鯊空盜雖在依督斯完全失敗,一部分人也為弗洛爾之裔解救出來。但他們在其他地區擄走的人口,有一些還并未送抵依督斯——在聽聞發掘工作失敗之后,這些人便半道神秘失蹤了。
如果說唯一與自己有關系的,大約就是這件事了。
魯伯特公主聽了他的回答,眼中不由流露出激贊的光芒來:
“艾德先生看來不僅僅是在煉金術上有造詣,頭腦也清醒至極,這樣一來,我就更有信心了。”
她又點了點頭:
“的確如此,這些奴隸應當正來自于血鯊空盜手上,不過至于那些奴隸商人與血鯊空盜究竟有何聯系,尚還不明確。只不過,我還打聽到另一件事情——”
“愿聞其詳。”方鸻沉聲說道。
不得不說,這件事若與血鯊空盜扯上了關系,那他們就一定不能坐視不見了。
依督斯一戰中,流浪者重傷逃逸,羅林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唯一與這兩者有所聯系、他們又還能找得到的,大約就只剩下這些血鯊空盜了。固然這些人知曉流浪者下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此刻流浪者應當是最虛弱之時,因此無論機會多小,都不容輕易放過。
此外血鯊空盜也一定與拜龍教有所聯系,無論出于是他們自身的原因,還是軍方的委托也好,他都不會忽略任何與拜龍教相關的信息。
其實他本能是感到這件事背后可能有拜龍教的影子,在那奴隸提到沙盜與奴隸商人接頭時,轉交了一批淵海長卷的手抄本時,他心中便已有這樣的預感。
魯伯特公主思索了一下,才說道:“我不知道這件事與艾德先生有沒有關系,不過那些人似乎提到過,他們似乎在手稿之中尋找關于什么‘方尖碑’的線索。”
方鸻本來正低頭思索,但聽到這里,心中不由‘咯噔’一聲。
前不久唐德與卡拉圖,才與他討論過關于精靈圣物的事情。而其中,指向圣杯的方尖碑,便是一個重要線索。
卻沒想到這轉眼之間才過了幾周,他便又撞上了這樣的事情。
他當即抬起頭來,對魯伯特公主說道:“我有一個要求。”
“請說。”
“我要見見那個逃走的奴隸。”
離開莊園之時。
眾人還討論著關于那個大名鼎鼎的沙盜‘馬哈扎爾伊什夫’的事情。其實這人本身也不是什么無名之輩,早在這之前,他們對其人便有所耳聞。
畢竟是伊斯塔尼亞最有名的幾位大盜之一,在銀沙沙海之中縱橫十余載,怎么也不會籍籍無名。
正如所有傳奇的匪徒一樣,對方手下也聚集著一伙兒窮兇極惡之徒,在沙海之上來去如風,甚至有幾次從王室近衛手上逃脫的經歷。
讓他們去對付這樣一位傳奇人物,自然不大可能。但好在,他們的任務也只是去調查那些奴隸商人的去向而已。
不過重新登上‘卑爾戈’之時。
希爾薇德冷不丁回過頭來,笑著問他:“船長大人,你相信那位公主只是讓我們去調查奴隸商人們的下落嗎?”
方鸻聞言,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
那位大公主不像是這么單純的一個人,她的目的真只是簡簡單單調查一次奴隸貿易案件嗎?那對方為什么要有意無意提起關于流浪煉金術士的事情?
還有一年之前的幻之園襲擊事件,無一不說明這個任務并不簡單。
不過他既然答應下來,當然也有自己的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