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前兩后地又走出一段不長的距離,可能是百米左右?
當已經能隱約看到前方園林的出口,當看到那屬于另一個坊市的界碑后,其中一名天兵終于忍不住再次用那種比之前低沉了些,然后還帶著一種規勸的語氣勸道:
“其實…”
“方才你不該隨意施舍她們的。”
“尤其是,不該給予她們如此那般…”
“豐厚的財物?”
說到這,看到安妮忽然停下并扭頭詫異地看向他,那名天兵頓了頓,才又繼續硬著頭皮好心地解釋道:
“神都城內,有些乞討者,他們并非真正的困頓者,而是慣以此為業,甚至是故意扮作凄慘模樣,以博取同情,好不勞而獲?”
“甚至有些,還會故意尋些病患小兒帶在身邊…”
“像你這般輕易贈予大額財物,恐會助長此等劣行,實屬不智!”
“更甚者,可能會給助長某些罪行…你身為修行者,想必也應該明白,人性的復雜,可不是你看到的那般簡單。”
“說不定…”
“還會間接害了某些無辜之人?”
說著,他再次估算了一下方才看到的那袋子的分量,覺得里面的靈石豆子恐怕至少有幾十甚至上百顆的靈石豆子,也就是至少好幾兩的靈石,而他們身為執法天兵,筑基修為,一個月的資薪也不過是區區二兩而已。
那可真不少了!
要知道,那幾乎相當于他們半年以上的俸祿了,無論是對他們,還是對于那些凡人而言,那都是一筆難以想象的巨款。
“誒?”
安妮聞言,難得地停下了蹦跳的腳步,然后轉過身來。
雖然對方剛剛有指責她的意思,但她臉上并沒有被指責的不悅,反而是眨眨眼后,用那種帶著一種奇怪的平靜和一絲探究的表情微微歪著頭,看著那個開口的天兵好一會,然后才忽然詫異地反問道:
“可是,她們剛剛并沒有向人家乞討啊…甚至她們都沒有醒過來,都不知道人家給了她們靈石哦。”
而她的邏輯很簡單直接,那就是:她并不認為那兩人是乞討者,她的靈石也不是給乞討者的,她安妮大仙是不可能會被區區兩個凡人欺騙的。
她家的小熊提伯斯可以作證,那些膽敢欺騙她的,一般下場都會很慘很慘很慘很慘.總之就是非常慘!
那名天兵被安妮那話駁得有點不知所措,但在想了想后,他就還是堅持道:
“有些…嗯,較為職業的乞討者,手段更為高明,善于以靜默、以慘狀去引發他人的惻隱之心,那亦是變相的乞討。”
“我等這些年也見過不少。”
他這話說的很毒定,一副言之鑿鑿的樣子,似乎確實早就見慣了那樣的情況?
“哦?”
聽到對方那么肯定,安妮眉毛微微挑起,碧色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古怪。
“那你們調查過那對母女了,你們認識?”
“你就那么確定她們就是你說的那種‘職業乞討者’?”
“還是說,你僅僅因為她們睡在涼亭里,衣衫襤褸,所以就下了那樣的判斷?”
她的語氣并不尖銳,就那么漫不經心地說著,但問題卻能直達核心。
聽到安妮的反問,兩名天兵再次對視了一眼,然后,安妮發現了,他們的眼神中似乎都掠過一絲不確定?
很顯然,他們并沒有證據。
所以,那個天兵沉默了片刻,最終才有些生硬地倔強道:
“我們…”
“并未有專門調查。”
“但此類情形,見之不少。”
是的,他無法給出確切的證據,所以只能這么按照經驗去分析和判斷。
“你見過可不代表每個都是那樣的啊!”
還好,安妮并沒有刁難或者奚落對方,只是輕輕搖了搖頭,然后臉上露出一絲與她那年齡不符的、略帶悵然的表情。
“你們自己去看…”
接著,她指著不遠處的那個亭子,語氣平和地說道:
“人家天沒黑,在來你們這美食坊的時候其實就已經看到她們了,你們知道嗎?”
“她們身邊放著的那個袋子食物,其實是人家吃膩了丟在不遠處的那個垃圾箱里的,可卻被她們撿回來了,而且還只被她們吃了一部分…你們覺得那種騙錢的騙子會去垃圾箱翻找別人丟掉的食物,而且還會舍不得一下子吃完?”
接著,安妮瞥了一眼那兩個微微有點出神的天兵,也不管他們是怎么想的,只是繼續道:
“還有!”
“在這種有點冷的大晚上,兩個普通人卻只能躲在這種地方睡覺,然后那個阿姨還將自己本就不多的衣服全都蓋在小孩子的身上,你們覺得那會是騙子能做出來的事情?”
接著,安妮也不管那兩人微微有些晃動的身體,又繼續補刀道:
“最后,你們沒發現嗎?”
“那個小孩子面色蒼白,體型纖瘦,身上還有著很重的藥湯味道,手臂上也有針眼,只有常年喝藥和針灸的病患才會那樣…你們覺得會不會是跑來神都看病,然后沒錢卻不得不淪落到這里?”
分析完后,安妮才擺擺手并重新轉過頭去道:
“你們還是別跟著人家了,還是守在那里,別讓壞人把人家好心送給她們看病的靈石搶走就好。”
她頓了頓,然后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難得地保證了起來。
“你們放心好了!”
“人家現在直接回去睡覺了,肯定不會再給你們添麻煩,保證今晚不吃罰單了!”
說完,她就那么蹦蹦跶跶的離開,然后越走越遠。
而那兩名天兵也停了下來,不再去跟隨。
接著,他們順著安妮剛剛的描述回頭去看,果然發現,一些被他們下意識忽略的細節也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無論是那婦人在睡夢中無意識地為孩子掖緊衣角和用胸膛給孩子取暖的動作,還是那孩子即使在睡夢和病痛中雖依舊平和安定的神色,就確實不像是那種偽裝的騙子所能做到的。
所以,他們很快便得到了自己的結論:那就是跟安妮剛剛說的差不多,那對母女像是從偏遠地方千辛萬苦來到神都想給孩子求醫問藥,結果由于種種原因耗盡了盤纏,無處可去,只能流落街頭的可憐人?
終于,兩人沉默了一會,另一名一直沉默寡言、沒怎么開口的天兵忽然冷哼了一聲并小聲道:
“你覺得…”
“她說的,屬實嗎?”
另一個天兵沉默了片刻,才搖搖頭并悶聲回答道:
“我亦不知…”
“或許是那樣的吧?”
此時,這一個天兵的語氣也不再像剛才那般斬釘截鐵。
天兵甲望著涼亭的方向,好一會又喃喃道:
“她們在這里多久了?”
“想必差不多有半個月了吧?”
“差不多!”
“十來天吧?”
“對!”
“我也想起來了,似乎前段時間還看到她在坊市里邊撿東西,還有去跟那些靈犬搶那些天街玉露。”
“有些凡人以訛傳訛,說是那些靈液有治病功效。”
“我記得…”
“天庭律例中,似有對神都內困頓病患的臨時救助條款?”
“是有!”
“若困頓的情況屬實,她們大可前往相關司衙申請,也不必流落至此?”
然而另天兵乙聞言,卻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帶著濃濃嘲諷意味的嗤笑:
“呵!”
“你在此當值多少年了?”
“竟還信這個?”
“哦?”
“何出此言?”
看到同伴竟然如此天真,那名天兵看了看左右,才將聲音壓得更低,然后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看透世情冷冽的譏諷道:
“救助渠道自然是有的。”
“天條那等金科玉律,自然是寫得明明白白,堂皇正大!”
“只可惜…”
“那些真正需要天庭救助的升斗小民、外地流民,又有幾個能摸得到門路?”
“即便找著了門路,又有幾個能填得完那比天書還要復雜的申請表格?”
“又有幾個,能拿到那不知在哪個環節就會消失無蹤的救助靈石?”
他頓了頓,語氣中的諷刺意味卻更濃了:
“你可見過,住在那瓊樓玉宇、仙氣環繞的浮空島上的‘貧苦修士’們,年年都能領取大筆‘救助靈款’?”
“而那些真正蝸居在涼亭、橋洞下還不時遭遇驅趕的流民,又有幾人得過半分實惠?”
聽到這,那另一名天兵自然是被同伴的這番話震得半晌無言,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竟隱隱覺得比那夜風更涼?
他張了張嘴,想去反駁,想維護心中那份對‘天條公正’的信念,卻發現腦海中閃過的許多見聞,竟隱隱與同伴所言相合。
所以最終,他只是澀聲嘆道:
“天條…”
“終究是好的。”
他的同伴點點頭,又搖搖頭。
“唉——”
最終卻幽幽嘆了口氣,只是那嘆息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地沉重。
“天條自然是好的。”
“可執行天條的…”
“終究是人,是仙,是神,是官,是吏。”
“仙人也是人!”
“而只要還是人,便有私心,便有欲望,便有遠近親疏,便有不公跟不義。”
“甚至…”
“那浮空島上,某些勛貴仙神之貪婪,更甚于凡夫俗子百倍千倍?”
這時,那另一名天兵臉色一變,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然后低聲吃喝道:
“呔!”
“噤聲!”
“慎言!”
喝止了同伴后,他再次看看左右,方才忐忑地搖了搖頭。
“此等話語,豈可輕易出口?”
“若被巡風使聽去,你我皆有大禍!”
而見狀,方才那有感而發的天兵也識趣地閉上了嘴。
索性,他不再去言語。
但,那沉默之中,卻蘊含著比言語更沉重的某種情緒。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涼亭不遠處,如同兩尊沉默的雕塑般一動不動的,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夜漸深,天上來往飛行的修士少了,大多只剩下了那些貨運的飛舟仍舊在忙碌著,甚至,連不遠處他們負責監察的美食坊那的喧囂也漸歸于平息。
畢竟,來此享用美食的修士凡人大都是需要回家去的,而逗留于坊中徹夜買醉的終歸是少數。
他們倆沒有急著返回并巡視,因為神都這里有天網和天條存在著,像某個糟心小女孩大仙那樣的存在也只是極少數的個例,只要他們隨身攜帶的法器不示警,那就代表著無事發生,而既然無事發生,他們也自然沒必要去巡視。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身形開始微微晃動,周身竟泛起一層極其淡薄的、與環境融為一體的靈光。
緊接著,不過片刻,兩人的身影便如同水紋般漸漸淡化、模糊,最終徹底隱沒在夜色與園林的陰影之中,氣息也被收斂到了極致。
他們并沒有離開,只是隱身起來了。
至于他們此刻為何隱身于此,是為了履行職責,警戒這片由他們負責的轄區邊緣;還是為了守護涼亭中那對或許可憐的母女,避免那袋靈石真如某位大仙所言般被外人覬覦;還是僅僅因為心中那被攪動起來的、關于天條、公正與人情的紛亂思緒,需要一片安靜的夜色來沉淀…恐怕,連他們自己,一時間也難以說清吧?
總之!
此時這里冷冷清清的,沒人會在這種時候來這里,唯有那清冷的月光,無聲地灑落在涼亭翹角上,灑在那對依舊沉睡的母女身上,也灑在這片看似平靜,卻暗流微涌、物欲橫流的神都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