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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送君十里往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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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文約之所以哭,不是因為他發覺涼州局勢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而是因為公孫珣一眼看破了他的伎倆,使他個人陷入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想想也是,從理論上來說,傳統涼州地區,也就是涼州東七郡,已經亂了上百年,這上百年間,處于極盛狀態的漢帝國傾全國之力前后多次大舉征伐…

  贏了嗎?肯定有贏的。

  但平了嗎?一次更比一次亂罷了。

  所以,對于公孫珣突然發動的軍事行動,韓遂這里其實是有幾分底氣的,只要涼州這里能團結一心,倚靠地形層層抵抗,三四萬敵軍而已,完全可以拖垮對方后勤。而屆時只要中原曹劉那邊醒悟過來動手,或者長安再出事,公孫珣也只能捏著鼻子與涼州群雄媾和。

  即便是公孫珣手段了得,能夠用一種‘短、平、快’的方式擊敗和平地涼州,乃至于一時切實控制涼州,那也無妨。因為涼州的羌漢形勢太復雜了,遲早還會亂…漢帝國傾國之力都做不到的事情,韓文約真不覺得公孫珣能做到。

  換言之,只要他韓遂能夠隱藏和茍延殘喘下來,能夠繼續窩在涼州,那大不了忍讓一時做兩年公孫氏的忠臣嘛。反正等公孫珣一走,他還是金城的土皇帝,等涼州再亂,他還是三郡之地的實際控制人。

  實際上,韓文約割據涼州多年,面對東面強者之時歷來都是這種心態——哪怕他很早就是涼州實力第一的軍閥,可每一次真正遇到巨大的軍事、政治挑戰時,他都主動后退,然后推一個蠢貨出來做名義上的領頭之人。

  當然,這個人也是決戰時用來出賣,戰后用來兼并擴張的不二人選。

  一開始是北宮伯玉和李文侯,然后是王國,后來是馬騰,在另一個時空里最后可能還有一個馬超…只能說這天下只有起錯的名字,而無叫錯的外號,九曲黃河萬里沙,絕非浪得虛名。

  那么回到眼前,現在韓遂其實還是想用這種‘六郡會盟’的方式召集涼州群雄,然后將馬騰或者誰推舉出來,造造聲勢,好讓公孫珣將目標對準這個人,他躲在后面再續一波。

  可誰成想,公孫珣這個昔日洛中故人似乎太了解他了,上來便先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將他韓文約給隔空架了起來——就差告訴全天下人,他衛將軍公孫珣是來揍韓遂的,其他人都讓開點!

  “岳父大人。”龐德走出私室之前,難得再度懇切相對。“我家將軍還說了,生逢亂世,既然決定出來割據一方,就不要總想著占別人便宜而不被別人占便宜…今日他不過是替這十年中被你賣過的涼州群雄索債罷了!而這一次,請你務必知曉,涼州無論是戰是和,此番但有絲毫不諧,且無論是誰所為,他都要算到你頭上的,還請你務必三思而后行。”

  這下子,韓遂連哭的心思都沒了。

  當然,也確實不能再哭下去了…九月初八日下午,涼州群雄紛紛匯集于榆中城外的一處臺地之上,開始了又一次所謂涼州會盟。這種會盟真不是一次兩次了,當年北宮伯玉起事,后來王國東征三輔,全都有類似的行動,但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般人多。

  因為這一次,不止是激進者與對中央離心的軍閥,便是對漢室或者衛將軍保持了信任和期待的溫和派,乃至于從來都是過自己日子的中立派也都紛紛聚集而來…畢竟嘛,這一次會盟乃是公孫珣和馬韓同時認可的一次會盟。

  而放眼望去,羌漢混雜,官匪混坐,文武難分,窮富懸殊,甚至還有氐人、鮮卑人,會場是當年榆中被圍攻時漢軍大營露天遺址,而眾人連個椅子都沒有,少部分人席地而坐,大部分人卻都持械騎在馬上,似乎隨時準備戰斗和逃跑…沒辦法,這就是涼州,上百年來,涼州這個地方就是如此復雜,如此混亂。

  兩軍交戰,傅燮準備以大漢忠臣的姿態戰死,卻有數千叛軍向他下跪,懇請他逃跑;

  蓋勛奮力作戰,受傷難為,戰場之上破口大罵,要人來殺他,卻無人敢動手;

  張奐百戰搏命換來了珍貴的軍功,卻居然又拿軍功換了一個三輔的戶口;

  董卓年紀輕輕耕地于隴西,卻有數十羌族大豪與他交游;

  閻忠在外地做官時屢次勸皇甫嵩起兵叛漢,可回到涼州面對著叛軍的裹挾卻又選擇了自殺;

  次次戰爭都是所謂羌亂,但每次作亂的主力卻都是漢人豪強,到了后來,羌人叛軍首領大多消亡殆盡,反而是被裹挾的漢人降將、降官成了大氣候!

  這個地方,敵人和朋友是沒有那么多界限的,前一年大家還是面對災荒共渡難關的鄉人知交,下一年大家卻因為漢室大義拔刀相向;前一年大家還是歃血為盟的義兄弟,下一年大家又是為了爭奪地盤互相撕咬的野犬;前一年大相互還差點將對方全家殺絕,下一年又重新互相約為父子兄弟,去劫掠求生。

  涼州人自己都搞不清楚誰是自己的敵人,誰是自己的朋友,好像所有人都是朋友,又好像所有人都是敵人。

  那么回到眼前,會盟剛開始后不久,便滑向了一個詭異的方向。

  實際上,韓遂剛剛和馬騰、龐德一起騎馬引甲騎登臺震住場子,還沒說完客套話呢,就有人直接當面打臉了!

  因為大量親漢豪族的參與,韓遂對此是有所預料的,但絕沒想到會來的那么快。

  “敢問虎牙將軍!”一人在臺下揚聲相詢。“足下以會盟之名召集六郡豪杰,到底所為何事?”

  “是為了商量如何應對衛將軍此次來勢洶洶。”龍驤將軍馬騰見到身側韓遂一聲不吭,還以為這廝是不認識出言之人呢,便替他稍作回應,兼為提點。“偉章,你們冀縣趙氏乃是天水名門,此事事關涼州全局,你若有所得,不妨直言。”

  這名喚趙偉章之人,也就是漢陽郡(天水)冀縣名門趙氏子趙昂了,聞言也不客氣,直接勒馬從側面登上昔日漢軍圍攻榆中時所夯將臺,然后回身立馬于臺上,睥睨左右,出言不遜:“諸君!依我天水趙昂看,今日事,皆是虎牙、龍驤二賊惹出的禍患,卻又如之前數次一般,想要咱們全涼州人為他們抵禍而已!”

  臺下一時喧嘩,有人失笑,有人喝罵。

  “偉章這是什么言語?”馬騰也不由有些慌亂。“我何曾想存此不良之心?”

  “龍驤將軍何必如此作態?”趙昂依舊出言激烈,卻根本頭也不回,只是拿腦勺對著身后馬騰韓遂等人。“衛將軍發兵三面鉗制涼州,所為何事,還不是有人名為漢臣實為漢賊,割據州郡,擅做威福嗎?!而這些年,割據涼州,盡享富貴之輩,不是虎牙、龍驤二賊,難道是我趙昂嗎?還是你北地傅干?又或是你金城白馬羌?總不能是你隴西李氏氐吧?”

  趙昂每指一人,臺下便哄笑一時,到最后簡直是喧嘩難制,哄笑如潮。

  而等笑聲漸平之后,奉命來此的黃門侍郎傅干則在臺下憤然揚聲相對:“北地傅氏,焉能為賊?!今日至此,一來是奉命來觀涼州人心,二來卻是要告訴涼州鄉梓,八載前,我父可為涼州死于賊手,今日我傅干亦可為涼州死于賊手!”

  此言一出,臺下更是轟然做響,不知道多少北地郡出身的羌、漢、鮮卑豪杰紛紛向前涌動,直言今日若韓馬二人敢動手,他們雖死也不能再負傅氏。

  其中不免有人野性難馴,直接在臺下拔刀對韓馬叫囂,要二人償命!

  而面對如此混亂場景,馬騰韓遂二人卻一個慌亂,一個沉默,這讓不少親近二人的羌漢首領一時難做,以至于過了許久,臺下方才在傅干和蓋順二人的安撫下漸漸平息。

  很顯然,經趙昂和傅干、蓋順三人這么一鬧,還想要同仇敵愾未免可笑,最起碼北地、漢陽(天水)等落入公孫珣控制的兩郡豪族姿態已經表露無疑。不過更重要的一點是,韓遂本人的詭異表現已經引起了其部下與統治地區頭人的不安與警惕…

  話說,涼州這個地方,尤其是割據者與分裂者,想要建立起一種自上而下的有效統治未免自作多情,韓遂也好馬騰也罷,各自名義上是兩個大首領,但掀開二人名義上的統治布幔,下面遮蓋住的,卻還是密密麻麻的大小部落與大小豪族。

  而且兩人這些年在涼州也不是沒有對手,更不可能團結一致,真把對方當成兄弟來看…譬如說,被馬騰韓遂聯手排擠走的楊秋;再譬如說,當年馬騰被公孫珣分到涼州東部、北部三郡安置,韓遂留在南部、西部,而這其中隴西郡乃是馬騰初始根據地所在,于是濃眉大眼的馬壽成離開隴西的時候就使了個陰招,扶持了一個叫宋建的老牌反賊,弄的韓遂吃了個大虧。

  而且你還別說,這個宋健還是有兩把刷子的,連續搞得韓遂痛不欲生之后,最后居然控制了整個隴西,繼而自稱平漢大王,弄的長安與鄴城同時震怒,而彼時公孫珣剛剛擊敗袁紹,建制鄴城,如何能忍?就差親自引兵來涼州了。

  最后是怎么解決的?

  答案是整個涼州包括隴西郡內部都意識到了問題所在,知道再這么搞下去,宋建這廝遲早會斷送所有人的割據前途,于是韓馬合流,外加當時在漢陽駐扎的皇甫嵩,三人聯手,逼迫隴西各部落、豪強一起動手,就在隴西殺了宋建,但隴西卻還是這位平漢王舊部分領,只是名義上歸屬了韓遂而已。

  這種特殊的政治模式下,韓遂和馬騰一旦失去威望,結果也是很可怕的。

  韓文約當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于是其人猶豫片刻,也不知道是出于僥幸心理,還是終究不甘,其人到底是勒馬向前,試圖稍作對抗。

  而韓遂畢竟是統領涼州十載之人,此時出面,也是讓臺下漸漸安靜下來——人人都想聽聽他怎么說。

  “諸位涼州子弟。”韓遂在臺上與趙昂并排勒馬而嘆。“扶風趙、北地傅、敦煌蓋,雖然一直與朝廷關系親密,也各有所屬,但到底是咱們涼州自己人,所以他們三位今日出言指責我,我也不怪。但我韓遂還是想辯駁一下,想請問諸位一句…之前多年,固然是我與龍驤將軍分領涼州,可我二人待六郡子弟,難道稱得上刻薄嗎?”

  此言既出,臺下又是議論紛紛,不管如何韓遂和馬騰到底是統治了涼州許久,又怎么可能沒有半點威信呢?

  其中韓遂年輕時就是西涼名士,州中俊才,治理地方的基本能力總是不缺的;馬騰也不差,他這個人性格敦厚,待人以寬,同時在北面還多次擊退了西部鮮卑的騷擾,也是有些人心基礎的。

  見到眾人態度微妙,韓遂不禁稍微松了口氣,復又拋出了一個關鍵問題:“其實,若是諸君覺得我與龍驤將軍不足以治理涼州,那也無妨,我二人又有什么可說的呢?我可以將家人送到鄴城,然后去車師做平西將軍、臧州牧、西域都護;龍驤將軍可以去長安或者鄴城做一任九卿,聽說還可以加縣侯,他的長子馬孟起如今在衛將軍軍中也很得用…換言之,我們二人無論如何都少不了公侯萬代的,可你們呢?衛將軍一旦入涼州,他對你們難道會有我與龍驤將軍對你們好嗎?”

  臺下愈發嘈雜,韓馬二人下屬更是趁機鼓噪:

  “請龍驤將軍為盟主,統領六郡!”

  “可以在青山、射姑山聚險屯兵,抵抗并州、陜州的兩萬軍!”

  “守住臨洮,南面也不為懼!”

  “西四郡全然無力,武威道路狹長,他們想出兵也來不及,根本不用管西面!”

  “打漢陽!讓龍驤將軍做盟主,虎牙將軍做副盟主,咱們聚兵十萬去打漢陽!”

  “任他幾路來,我只一路去!”

  “活捉白馬賊!”

  “打入長安城,虎牙將軍做天子,龍驤將軍做相國!”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臺下口號越來越離譜,韓遂在臺上聽得頭皮都發麻,也不知道這些人是自己下屬還是公孫珣派來的間諜,于是趕緊糾正:“非是此意!非是此意!主要是涼州上下須得進退一致…若是大家團結一致,咱們可以借此問問衛將軍,我二人不提,他到底準備如何待涼州?可有章程?只是這個意思!”

  “衛將軍若入涼州,必然要遠勝虎牙、龍驤兩位!也早有章程!”韓遂剛剛說完,臺上某處便忽然有一個略顯古怪的口音響起,偏偏又因為眾人都在噤聲聽韓遂說話,所以顯得響亮至極,一時引得臺下不少人發笑。

  不過韓遂卻是明白,這是南方口音,而其人回過頭來,見到是龐德身后一名一直未開口年輕文士張口所言,便不由哂笑:“足下一個外地人,為何來我們涼州大會?”

  “我乃衛將軍麾下義從七品文書,九江蔣干!”其人也不怕生,而是兀自打馬越過龐德向前,昂然相對。“諸位在此議論衛將軍,衛將軍早料到有此問,便以在下為使者,以作解答…虎牙將軍若是以為衛將軍之使不能立馬于此,便將我斬了便是,否則便請讓我立馬于此,替衛將軍告知涼州豪杰,他將何以治涼州!”

  韓遂與馬騰面面相覷,卻不敢反駁,而臺下也是一時安靜,人人都翹首去看衛將軍的使者。

  不過,當蔣干昂然向前,與趙昂并馬以對臺下諸多涼州人士之時,尚未開口,臺下有人見他在臺上邊沿騎馬小心,便忍不住開口嘲諷:“足下至此,是要來做說客的嗎?要我說,你一個淮南小子,只會乘舟,不會騎馬,如此辛苦,何妨讓你身邊趙氏子繼續說話?還是說衛將軍覺得他麾下涼州人不會說話呢?”

  “首先這位兄臺說的不錯。”蔣干勉強立住胯下戰馬,繼續揚聲以對。“諸位都是涼州豪杰,而在下一個淮南人,遠涉風沙至此,辛苦至極,不是來替衛將軍做說客的又是來做什么的呢?至于為何要在下來說,乃是衛將軍心中清楚,諸位涼州豪杰多以刀馬立身,善戰不善言,善事不善論,所以才專門遣我至此!不過,我來做說客,卻不是來說虎牙、龍驤二位的,因為衛將軍已經與兩位開過了條件…”

  “那你是來說誰?”

  “來說諸位,來說涼州!”蔣干奮力而對。“區區馬騰、韓遂,何足代稱涼州?涼州十一郡國,城邑過百,漢、羌、氐、鮮卑百族混雜,豪杰何止千萬,欲說涼州,自然要與諸位直面…”

  “涼州豪杰俱在此處不錯,可你又有何資格以一人對涼州全州?只是因為你是衛將軍的使者嗎?”

  臺下又有人出言相對,韓遂眼尖,看到是漢陽(天水)四族之一,所謂姜、閻、任、趙中姜氏一族中嫡脈年輕一代的姜敘,再加上之前出言的其族弟姜冏,立身于蔣干身側以作保護的趙昂,也是不由漸漸心冷。

  漢陽,或者說天水,歷來是涼州最發達的一郡,所以豪族聚居,當年公孫珣挾破董之威,強行要走半郡,繼而又被皇甫嵩經營妥當,漸漸拿走整郡,也是讓涼州從整體概念上大幅度傾向了中央,或者說,傾向了(第1/2頁)(本章節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公孫珣。

  但事到如今,后悔已然無用…之前哭都哭了,還想如何?

  “衛將軍之使,不足以對涼州全州嗎?”就在韓遂胡思亂想之際,身側蔣干卻已經在隊友的默契配合下繼續了他的表演,其人居高立下厲聲呵斥,宛若呵斥三歲孩童。“若是光武重生,你們是不是也要再問一問,世祖光武的使者有沒有資格對涼州全州呢?”

  此言一出,饒是韓遂心里明白對方是在表演,也還是不由心神為之一奪。

  非只如此,臺下臺上諸多涼州豪族,包括出言相對的姜氏兄弟,包括蔣干身側的趙昂,包括被諸多北地羌族首領簇擁著的傅干、蓋順,包括位于蔣干身后的馬騰,俱皆愕然。

  整個涼州全州豪杰,膽氣居然一時為一名淮南書生所奪…當然,他們不是在畏懼一個淮南書生,而是在畏懼那個已成光武之勢的衛將軍!

  講實話,雖然私下傳言越來越多,但將公孫珣比作劉秀的說法,還真是第一次聽聞。而且這話,蔣干肯定沒有和那些漢陽(天水)豪族的年輕子弟們打商量,而是真的臨場發揮。所以,便是那些漢陽(天水)豪族子弟,也紛紛失色。

  “都說涼州自漢初便叛亂不斷。”蔣干雙手握住韁繩,繼續睥睨相對。“那在下敢再問一句…光武在時,涼州便叛了嗎?涼州敢叛嗎?!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亂,兩百年出一圣人,今衛將軍鞭笞天下,有吞并四海之意,你們這些在漢時受盡了苦的涼州人不趁機為其前驅,一改涼州舊風,反而在此隨兩個渭水敗軍之將鼓噪做戲,真還以為還是在跟昔日那群洛陽蠢材作對嗎?”

  蔣干自由發揮,反而氣勢逼人,論及渭水一戰,脊梁骨都被打碎的韓遂、馬騰俱不敢駁,說起將來前途,姜、趙、傅、蓋,還有本該出聲的楊秋族弟楊阜也啞然無語…很顯然,蔣子翼已經完全不用人捧哏幫忙了。

  其人環顧左右,繼續在馬上相對:“你們不是問衛將軍何以治涼嗎?此事易爾!漢室視爾等為邊鄙,輕視爾等,可我家衛將軍出身遼西,常自稱匹夫,又怎么會因為你們出身邊地便歧視你們呢?漢室以羌漢混居,常不加辨別,擅加屠戮,可衛將軍卻視羌漢一體,凡羌人、氐人,乃至于鮮卑人,能言漢話,愿改漢姓便可編戶齊民…非只如此,爾等可知,鄴下大學中是有改姓的鮮卑人、匈奴做大學生的,而且那個姓慕容的鮮卑人畢了業,已經去做了七品縣令?我家衛將軍連鮮卑人都能容,為何不能容漢化更甚的羌人、氐人?”

  臺下一時騷動。

  “涼州羌漢混居,早就一體,氐人歸漢,躬耕漢地三百年,更是早早改姓,與漢人完全無二,你們以為衛將軍不知道嗎?這些事情,我一個淮南人是不知道的,但是衛將軍親口告訴了我。”蔣干繼續言道。“他臨行專門有言,讓我轉達諸位…”

  臺下忽然又迅速安靜下來。

  “衛將軍說,他以為涼州有今日,一在涼州人出仕受歧視,使上層不能與天下合流如一;二在涼州漢、羌、氐三族雜居,底層實際合流,中層相互沖突,而漢室傲慢,不能改弦易張,公正處置,又只以堵不以疏,從而使涼州內部羌亂不斷;三在漢室至此已經近四百年年,吏治實際全盤崩壞,故下層百姓無論羌漢,又飽受盤剝之苦,難以維生…除此之外,戰亂不斷,又使得西域商路斷絕,從而民生愈苦。”蔣干在一片寂靜之中侃侃而談。“故此,我家將軍讓我問一問諸位,如果他愿意從這四件事入手,接納涼州豪杰公平入仕;許羌人、氐人改姓歸漢,視底層百姓為一體;梳理吏治;去除軍閥、清暢商道,那你們可以不可將涼州十一郡百余城邑千余部落拱手奉上,拜他為主,讓他來為一為涼州事呢?”

  臺下不止一人本能欲言,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而蔣干見狀,復又失笑,并以手指身側韓遂而言:“諸君,衛將軍的誠信你們應該都知道,我就不多說了,唯獨要專門再問一問…我家將軍若如此來做,無論如何,總比虎牙、龍驤兩位治理要好吧?”

  臺下依舊難言。

  “當然,衛將軍還說了。”蔣干復又昂首睥睨而笑。“若涼州諸君信不過他,也是亂世中尋常之事…但要那樣,還請不要猶豫,即刻聚兵去攻漢陽便是,他就在彼處等諸位,而諸位若不敢去,他便要親自再來榆中!唯獨戰又不戰,降又不降,一群所謂豪杰匯聚一處,只知鼓噪他人為己前驅,反而一事無成,豈不是像女子一樣可笑?!”

  臺下大肆喧嘩,不少人拔刀喝罵。

  而蔣干眼見臺下白刃紛紛,卻也不懼,反而拱手賠罪,冷笑再對:“在下錯了,此言不佳爾…在下遠涉風沙至此,親眼所見,涼州女子持矛敢戰,扶機能織,上馬可開弓,下馬可耕田,哪里是諸位豪杰能比的呢?若強拿諸位豪杰來比,未免顯得諸位母親、妻子、姐妹無能!”

  言罷,其人理都不理身側早已經面色煞白的韓遂,與愈發混亂的臺下情形,直接在趙昂的護送下回到龐德身后。

  “子翼過分了。”龐德也有些憤憤然。“涼州還是有不少豪杰的,如何能這么奚落我…奚落他們?”

  蔣干笑而不語。

  其實,蔣干今日的表現確實有些超綱了…他的任務本來是確保韓遂不能再此煽動一次聯盟而已,而這個任務由于有天水豪族外加傅干、龐德、蓋順三人的配合其實非常簡單,這才有了一些即興發揮。

  這一晚,涼州豪杰如意料之中那般無果而終各自散開且不提,另一邊,之前結為義兄弟的韓遂與馬騰卻也終于在晚宴后坐下來坦誠一會,雙方架起牌桌,擺上動物牌,抽牌比大小賭錢…正所謂,龍比虎大,牛比豬大,馬比羊大,牛馬勝豬狗,龍虎通吃一切。

  而這個時候,韓遂才真正絕望,因為馬騰不但牌比他好,人比他想象的要軟弱許多。

  “義兄,俺準備降了。”一對牛馬組合砸出去,馬壽成絕對坦誠。“打也打不過,不降干啥?”

  手握一頭豬和一只鼠的韓遂欲言又止,一字不發。

  其實,韓遂很理解,甚至很羨慕馬騰的這種心態…馬騰這個人作為漢羌混血,出身太低了,而且少年家貧,性格寬厚,所以權力欲天然低許多,那么邏輯到了他這里就簡單直接多了…既然軍事上看不到希望,那就降了唄!

  衛將軍又不是沒有給他馬騰開條件,給一個九卿或者差不多的榮譽職銜,加個縣侯,賜錢榮養,然后他剩下的兩個兒子一個侄子,馬休、馬鐵、馬岱,不想上學就全都入義從,也就是無歧視高起點進入鄴城的人才體系內。

  那還有啥可說的呢?就降了唄!

  “義兄呢?”又是一輪牌過去,馬壽成攤開一對龍蛇,強吃了對方一對牛羊后,忍不住追問起來。

  “我再看看。”韓遂想了半日,也只能如此回答。

  我再看看,這是韓文約白日對龐德說過的話,也是晚宴時對自己親近下屬說過的話,如今面對馬騰,他還是這句話。

  翻譯過來,其實就是——我準備坐以待斃。

  這種舉動看起來很愚蠢,甚至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但卻總有人不停的重蹈覆轍…之前孔融在青州,面對黃巾和袁紹時也是這種舉動,是真的愚蠢嗎?

  或許是,但更多的是無奈。

  說白了,類似處境下,主動迎戰沒有勝利希望;逃跑又沒地方跑;去死呢,大概也是不舍得的;最后,又不甘心或者不愿意、不能投降…那么不戰、不降、不逃、不死的情況下,不是坐以待斃又是什么呢?

  而且坐以待斃也是一種人生態度嘛,說不定就時來運轉了。

  你就好像人家孔融,最起碼面對黃巾時坐以待斃的策略就很成功,他孔文舉沒敗呢,黃巾就先被袁紹從后面給一口吃了;然后袁紹來了繼續坐以待斃,袁紹照樣沒砍了他,而是送到長安享福去了。

  換到韓遂這里,可能類似情形發生的希望過于渺茫,但總比沒有強吧?

  說不定,今天晚上公孫珣就在陳倉看上誰誰誰的小妾,結果引發叛亂,水土不服死了呢!

  說不定,明天曹劉就開戰,直撲官渡了呢!

  說不定,后天長安就發生政變,天子就跑了呢!

  憑啥不許他坐以待斃?

  而正如韓遂很理解馬騰一樣,馬壽成也是很理解韓文約的,大家都是類似處境,無外乎是能不能過那個坎而已,于是其人明白對方心意以后,微微頷首,再度攤開一對龍虎牌,便了結了此局。

  “事已至此,愚弟就不多留了。”馬騰將對方壓上的玉佩從容取走,復又起身與自己義兄正式告別。“反正衛將軍進軍,總要先處置我,義兄再觀望一二,也不是不行…只是可惜,這次一別,我就要去鄴城,兄長要么死要么去車師,咱們兄弟再見面不免困難!以此一拜,以作兄弟之義!”

  說著,馬騰在桌旁隨手一拜,便兀自出門而去了。

  韓遂坐在牌桌上,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等對方都走入院中后,方才忍不住揚聲以對:“贏了就走,還是夜路,小心遇到劫路之匪!”

  馬騰也不客氣,遙遙回應:“若如此,就當是散財了。”

  韓遂徹底無言。

  話說,馬騰眼見著聯盟不成,情知軍事反抗毫無意義,便下定決心回安定郡整軍投降,而其人深夜而走,第二日中午便到達了漢陽郡的勇士縣…其實,這就是榆中的特殊地理意義了,榆中乃是漢陽(天水)、安定、金城、隴西四郡的交界處,又挨著黃河,乃是西涼一等一的核心之地…然后稍作歇息,便準備穿過勇士縣,再向東進入武威祖厲縣,再向東穿過逢義山,就能進入安定,屆時公孫珣應該也已經從陳倉動身,正好可以引軍南下,和氣生財。

  沒錯,投降也是有說法的,不把自己的軍事實力攤出來,不把自己的坦誠態度表達出來,也不能賣個好價錢是不是?

  九卿中那么多官位,也有好聽不好聽的,而且若是能做執金吾或者城門校尉不比九卿好嗎?

  賜錢更是會有巨大的懸殊,誰嫌錢多啊?

  然而,打著如此算盤的馬壽成引著自己侄子馬岱和五六百親衛,離開勇士縣城,再度動身以后,當日晚間卻在城東面漢陽、武威交界處的一個牧苑中遭遇到了一個意外之人——他的長子馬超帶著一曲鄴下幽州突騎在此相候。

  講實話,馬騰一直不待見自己這個兒子,但畢竟是親子、長子,而且事到如今也沒有什么家產、基業可言了,反而是多年未見,不免有些驚喜。另一邊,馬超也毫不猶豫,引眾下馬,來到馬騰身前跪拜行禮,口稱大人。

  雙方皆大歡喜,便在牧苑這里野營露宿,飲酒烤肉。

  “難得你有此孝心,還知道專門來此候我。”篝火畔,脫了甲胄的馬騰望著已經成年加冠、身材極似自己的長子,也是格外感慨,連連拍起對方肩膀夸贊。“剛剛加冠便能領如此雄壯的兩百甲騎,將來前途也是極大的。”

  “沒辦法,身為家中長子,在此關鍵之時怎么能不為家族考慮呢?”馬超聞言一滯,倒是不由低下頭去。“至于說前途,雖然公孫老夫人和衛將軍也都高看我一眼,可軍中豪杰太多,想要建功立業未免艱難。”

  “我知道你擔憂什么。”馬騰捻須隨意而道。“你且放心,我決心已定,這次回去就整備兵馬降服于衛將軍,從今往后你非但不再是質子之身,反而在鄴下會有家族支持,前途一定遠大…”

  “其實,小人此行正為此來。”馬超繼續低頭而言。

  “我知道。”馬騰繼續失笑。“你是怕我萬一想不通,起了抵抗之意,弄的父子戰場相對…其實,我哪有那么蠢?衛將軍要親出漢陽,鎮西將軍要引兩萬眾出北地,涼州北三郡儼然是前期主攻方向,韓遂可以再等等,我是半點都不能猶豫的。”

  馬超微微頷首,復又抬起頭來微微搖頭,篝火之下,其人面色稍顯靦腆:“大人此言一半對,一半不對…”

  “何意?”馬騰一時好奇。

  “局勢確實如此,但我總覺得咱們父子可以有個更好的法子。”馬超懇切而言。“一來不耽誤父親在鄴城享福,二來也可以讓父親助我一臂之力,在涼州以成大功!”

  “怎么說?”馬壽成愈發好奇。

  “大人,涼州軍功無外乎是你與韓遂罷了,你說我若能求得其中一人,獻給衛將軍,以衛將軍賞罰分明的姿態,怎么也能一躍成為千石司馬了…這可是一個大坎!”馬超愈發懇切。

  “我懂你的意思了。”馬騰聞言登時醒悟。“你說想讓我將這五六百騎一并給你,然而你打著我的旗號去偷襲榆中對吧?”

  “恕為父直言,”龍驤將軍馬壽成搖頭而嘆。“我兒還是有些自以為了,榆中乃是涼州重鎮,韓文約也知道萬一迎戰此地最為緊要,便在榆中放了足足四五千眾,俱是他本部精銳,如此雄城,當年朝廷發十萬軍,以董卓、孫堅為將都打不下,何況是你領著七八百騎兵呢?”

  “兒子不是這個意思。”馬超愈發顯得靦腆起來。“兒子也沒想過去碰榆中堅城…”

  馬騰微微一怔。

  “父親大人。”馬孟起伸出鐵鉗一般的雙手來握住自己親父雙手,跪地懇切相對。“你說,我若是把你獻給衛將軍,豈不是天大的功勞嗎?”

  馬騰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旁邊一直聽的有趣的馬岱卻慌忙起身握刀,但依然不敢拔刀,不僅僅是因為這是他堂兄和叔父之間的家庭倫理事端,更重要的是,此時他才注意到自己堂兄所部居然全都沒有卸甲,而且隱隱將自己這三人給人圍住了。

  另一邊,馬超沒有理會馬岱,只是跪在地上,繼續懇切相求:“父親大人想一想,以衛將軍的大度,你無論是投降過去還是被綁去,反正結果都只是在鄴下享福而已,該有的待遇都還會有,并無太大區別;可我有沒有擒住你,卻是關乎咱們扶風馬氏的將來…兩個弟弟,還有阿岱,他們將來的前途不都還是要靠我?既如此,父親大人何妨辛苦一遭為兒子我鋪一鋪路?而且我也不瞞父親,這個道理不是我一時想出來的,而是早在昌平的時候就憂慮前途,彼時恰巧有個叫王粲的與我一同長大,常常替我出主意,他當日隨口一言,說若有今日一事,便該如此,而我卻記在心里許多年了!”

  馬騰被自己兒子握住雙手,居然不能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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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周、鄭交惡,漢高請羹,隗囂捐子,馬超背父,其為酷忍如此之極也。”——《漢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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