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原野頗為蕭索,太陽不是很白,有些發紅,病怏怏的,對中原人而言已經有些涼了。
車陣之內的趙人士兵倒不覺得涼,他們在趙地戰斗時候的氣候比這里要冷得多,有些地方現在已經下雪,可不像是這里這么溫暖。
火槍手熟練地將手中的重火繩槍架在輕車前面的大盾之間,就像是他們許多次戰斗過的一樣,靜靜地等待這對面的進攻。
不少人打過很多仗。
和中山國打過,和胡人打過,和燕國沖突過…尤其是這些火槍手,已經成為了專職的士兵。
只是對他們而言,很多人卻還是第一次踏足宛如地獄的中原戰場。
軍官們在車營之中鼓舞著士氣,說韓軍主力就在幾十里外,只要能夠堅持到天黑,明天主力一到,對面的敵人必然退散。
其實這是中原士兵們最不喜歡聽的畫餅。
但對于這些趙人士兵來說,卻很受用。
他們和胡人以及中山國打仗的時候,都是這樣的。
車營出擊,若是被圍,就地防御。
胡人或者中山騎又沖不開他們的車陣,就這么死守下去,一旦后援的主力或者騎兵一到,對面進攻的敵人必然會退兵。
之前確實很有效。
這種以往的有效和以往的勝利,給他們帶來了堅守下去的信心。
一名年輕的、打過兩次仗的戰國新卒悄悄透過戰車上豎起的大盾,觀察著對面遠處的動靜。
同伙的老兵縮在木盾的后面,罵道:“找死呢?跟你說過好幾次了,不要露頭,容易被射死。你死了,家里妻女孩子怎么辦?父母誰來養?”
同伙之人多是同鄉同里,晚上在一個篝火旁取暖,餓了在同一個瓦罐內做飯,彼此間都很熟悉。
看似在罵,實則更像是父輩對孩子輩的關心。
新兵縮回了腦袋,回身和伙伴們道:“墨家的騎兵動起來了,可是他們好像不是朝咱們這邊沖來的,和那些中山人不一樣啊。”
空氣中彌漫著士兵們已經熟悉的苦澀的火繩燃燒的味道,這種味道讓他們很安心。
大戰即將開始,但還未打響,車陣里的趙人士兵幾乎都沒有和中原的軍隊打過仗,他們按照以往的經驗,以為對面的騎兵肯定會沖過來。
可是這個新兵卻發現對面的騎兵并沒有沖鋒,而是列陣緩慢地朝著兩側移動,恰好在火槍的射程之外。
他們遇到過中山國的騎兵,那是新兵記憶中第一次上了真正的戰場,就在滹沱水。
當時他們也是這樣的車營,被中山國的騎兵圍困之后,中山國的騎兵開始沖擊,圍繞著戰車飛馳放箭,來回轉圈,不知道人有多少。
新兵記得當時他很害怕,不知道敵人的數量到底有多少,只是能看到滿眼都是敵人。
而且敵人疾馳的又快,在馬上就像是山里的羊群一樣來回轉圈,手里的火槍不知道該瞄向哪里。
當時老兵就告訴他們,不需要瞄太準,只要對準了那些疾馳的騎手人群中閉著眼射就好。
那一次中山國的騎兵圍困半日,結果死傷慘重,最終只能留下了一地的尸體乖乖撤走。
按照以往的經驗,新兵以為對面的敵人也會選擇這樣騎射圍攻,可哪曾想并非如此。
新兵的經驗不多,而且他生于邊遠的村社,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樣子。
他不知道為何要跑到中原來打仗,也不知道戰爭的理由是什么,甚至不知道為什么在偏僻的村社都知道的鐵器木器種子墨玉之類的墨家會和君上開戰。
因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思考的便少,也所以他習以為常,覺得理應如此,生下來就該服役當兵參戰。
和那些邯鄲等地的城邑兵不同,那些大城巨邑的城邑兵員對于和墨家開戰極為不滿,所以趙侯這一次響應天子號召派出的這支車營也不是趙國的邯鄲兵,而是村社兵。
新兵見識的少,老兵卻也不多,他們多是在北方作戰,并不知道中原戰爭的特點。
老兵看不懂,只好道:“你管他們沖不沖干什么?他們不沖,你就歇著;他們沖來,你放槍便是。”
“一會開槍的時候都小心點,不要讓火繩點了身上的火藥。死了還好,若是半死,可是要遭一輩子的罪。”
“你們可都小心點,尤其是那幾個沒結婚的,總不好死前都…”
話還沒說完,新兵就聽到對面傳來一陣巨響,接著就看到眼前一紅,耳邊傳來一陣慘叫。
他以為是自己受傷了,摸了一下黏糊糊的眼睛,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傳來,不只有紅的,還要白的。
剛剛還在和他們說笑的老伍長如今只剩下了半個身子,腦袋被什么東西砸了個粉碎。
新兵的心跳的仿佛要從嗓子眼里冒出來,他想要站起來握住自己的火槍,可是心砰砰地跳著,怎么也站不起來。
旁邊一個同里的新兵躺在地上,兩手胡亂地抓著地上的草,大聲地叫著,旁邊落著一支被鐵丸砸下來的腿,血就像是春天融化的雪水一樣越來越多。
車上用以防御胡人騎射的木盾被砸了個粉碎,還有兩個人被砸碎飛出的木屑擊中,一個被扎進了眼睛里眼看是不活了,另一個從耳根一直到脖頸都劃出了一道傷口。
新兵在北方打過仗,可北方的戰場哪里有這樣殘酷的場面,胡人縱然人多也不過只是放箭,何曾有過這樣一炮轟來剛才談笑的伙伴只剩半邊身子的事?
他這同伙的十個人死了三個,還有兩個眼看是不行了,旁邊有人大聲叫著他的名字,他才從恐懼中緩過神來。
“別傻看了!榆木不行了,腸子都出來了,你給他個痛快的!”
不遠處伙伴的喊聲讓他清醒過來,循聲去找那個叫榆木的同伴,發現那個同伴正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兒,在那叫喊著讓同伴給他一個痛快。
就在這時,新兵耳朵所能聽到的世界這才清晰起來,叫喊聲、慘叫聲,仿佛剛才那些聲音都凝滯了此時忽然出現一樣。
又是一聲巨響,新兵下意識地趴在了地上,連滾帶爬地來到了腸子露出來的榆木旁邊,榆木疼的把一只手咬在嘴里,整個手背都被咬爛了,滿嘴都是血。
青紫色的腸子在外面蠕動著,一根硬木碎屑在旁邊開了一個巨大的創口。
新兵想要抽出小刀插死自己的伙伴,結束他的痛苦。
可有一枚鐵彈飛來,就砸在不遠處,又是幾個平日熟悉的人被砸死。
新兵還沒有抽出的小刀再也抽不出來,濃烈的血腥味讓他只想快點逃離這里,不管去哪都行,只要不是這里。
他扔下了在那里痛苦掙扎的伙伴,扔下了自己的火槍,跌跌撞撞地朝后面跑去。
才跑了幾步,就被人用劍刺中砍下了腦袋。
死后,貴族軍官提著他的腦袋喊道:“退后者死!”
砍下新兵腦袋以整肅軍紀的年輕貴族將腦袋提在半空,一手持劍,威風凜凜,總算是遏制住了這邊的混亂。
后面的步卒難以挪動,又把那些在前面的火槍手擠了回去。
年輕貴族大聲道:“若是退逃,死的更快,沒看到對面有騎兵嗎?你們在平地里能跑過馬嗎?”
“只要守住不亂,就還能活,不然全都得死。大軍就在不遠,天不久就快黑了,只要撐到天黑就好。”
“凡不退殺敵者,皆賞;反退逃者,皆殺!”
火槍手們不情愿地回到了車陣前端,重新拿起了火槍。
對面的火炮似乎正在裝填,戰場上除了那些前一輪被擊中的傷兵的慘叫,便剩下了無盡的等待。
就像是毒蟲蜘蛛蜜蜂,最可怕的不是蜇人咬人的那一刻,而是在手上爬、在耳邊嗡卻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來一下的時候。
此時的戰場就像這樣,這些趙人士兵不知道對面的火炮什么時候會再次發射,也不知道會不會就落在自己的身上,這種等待看似平靜,實則蘊含著瘋狂。
不多時,又是幾聲炮響,剛剛被壓住不退的火槍手再度亂了起來,這幾聲炮響就像是落入油鍋里的水,之前看似平穩的熱油不是涼了,只是在沉默中等待著爆發。
轟隆隆的炮聲持續了大約一個時辰,前排趙軍的車營千人損失慘重,四百多火槍手只剩下了二百多人還能戰斗。
六十多輛戰車被擊中損壞,滿地的傷兵和血跡,比起在北方和胡人中山國的戰斗,這樣的戰場對于這些趙人而言太過殘酷,難以承受。
期間趙軍也試圖派出有限的騎兵反擊炮兵陣地,但是一次被對面的騎兵打退,差點借此機會沖進陣中;另一次則是還沒有沖到對面的炮兵之前就被步卒的齊射打退。
好在對于趙軍而言,天色已經不早,看樣子只要再堅持一陣,今天的戰斗就算是結束了。
然而更多的趙軍看著滿地的尸體,再看看還掛在空中很高的太陽,忍不住咒罵起了蒼天和太陽。
他們已經看不到希望。
炮聲停了后,對面響起了激昂而有節奏的鼓聲,步卒開始進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