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侯為了各自的利益而各執己見,但有一樣可以確定,無論哪種出兵方式,天子都要出兵。
因為這一次要借助周天子的大義,哪怕是出個五六千兵,那也是天子出面會盟諸侯,還能聚集一部分人心,有大義在手。
可周天子現在卻面臨一個極為尷尬的境地。
他恐懼墨家的那一套言論,諸侯雖然不服他,可也沒有說敢于廢掉他的。
墨家可是要選天子的,那是根本不認周天子的合法性的。
周天子當然想要出兵。
可是…沒錢。
國庫空虛,諸侯不朝,封地又少,而且現在的士卒都需要火槍火藥這些兵器,哪里有錢呢?
周天子這些年一直過得很窮,不然也不會傳出來把九鼎融了鑄錢之類的傳說,原本歷史上還有更尷尬的傳言,說天子有“被竊鐵之言”。
鐵是代指諸如斧鉞之類象征著王權的兵器權柄,為尊者諱,其實這話的意思是周天子太窮,而且自己也知道自己這天子就是個傀儡了,于是把象征著王權權柄的東西拿出去換錢了,反正自己留著也沒用。
洛邑,幾名大商人聚集在一起,商討天子借錢的事。
借錢當然不能白借,天子借的是高利貸,如果打了勝仗,就用戰利品、奴隸、土地之類的償還。
然而,洛邑的大商人們都不想借。
一個早些年靠麥粉發家、如今做走私兵器鐵器生意的商人看著同行的,率先表態道:“錢,我是不會借的。墨家說的清楚,借款的錢,如果不經過泗上的印花,一旦將來得了天下,這種債務一律不認。”
“天子遲早要完,墨家一旦得了天下,我這錢問誰要去?再說了,如今都買泗上的國債,商人言利,這年月誰會去買天子的國債?”
旁邊一個同行也道:“我也不會借。這仗打不贏,就算打贏了,天子拿什么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哈哈哈,這話如今誰人能信?我若是借債給他,他能封我個侯爵,我或許能考慮一下。可封爵得有土地,他有土地分給我嗎?”
商人對天子毫無尊重,這股風氣倒不是墨家帶出來的,而是諸侯們對天子也沒什么尊重。
商人又不是宗法體系之內的人,更是缺乏尊重。天子又能怎么辦?
就在一眾人都表示不借錢的時候,有個在洛邑頗有名氣的投機商人道:“諸位,諸位,這錢不是不能借,只要有利可圖。如今就有一個獲利十倍的事,不知道你們敢不敢干?”
獲利十倍這樣的事,很少。
投機諸侯公子,或有可能,但也得是大國。
周天子這邊情況復雜,實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可以獲利十倍的投資。
那投機商人小聲道:“墨家既說繼承大禹之志,諸位可知這洛邑之中,有件事物和大禹關系極為密切。”
他只是這么一提點,其余人頓時明白過來,紛紛道:“你是說…九鼎?”
洛邑之中,和大禹關系最密切的,也就是當年收天下之金所鑄的九鼎了。
那投機商人笑道:“沒錯。正是九鼎。傳聞豫州鼎在桑林,天子只有八鼎,但這八鼎也可以獲利十倍不止。”
“如今這年月,最有錢的買家正是泗上墨家。你我衣食獲利皆源于泗上,海外商貿股權、璆琳陶瓷之利、火藥火器售賣,若問天下誰有錢能買得起九鼎,怕是非泗上墨家不能了。”
“早有傳聞,說是天子缺錢將鼎融了鑄錢了,雖不知真假,可既有此傳聞,我看這九鼎也未必就不能買。”
眾人心中火熱,心想這確實是一條獲利十倍的路子。
就算一個鼎五百斤,那么八個鼎還有四五千斤呢。
就按照市場行家,那也是六七門野戰銅炮的價格,雖然昂貴,但這些商人也是可以出得起的。
再說以物易物的話,周天子現在缺的正是軍火、棉布、皮甲之類的軍需品。
六千人將近一個師的兵力,按照泗上二線軍團冷熱兵器混合搭配的軍備,需要火槍三千支、長矛兩千余、銅炮十門、厚皮甲三千、棉布棉衣一萬…
按照這個標準的話,商人是湊不出的,但若是縮減一下,不要昂貴的銅炮、以泗上淘汰的老火繩槍為主,這些商人倒是也能湊出來。
周天子總得拿出些東西抵押吧,空口無憑。再說泗上那邊有些契約是不認的,比如封地,泗上那邊就不認,認為這東西本就該歸屬于民眾所有,封地是貴族天子從民眾手里搶走偷走的故而無效。
指望周天子獲勝獲得戰利品,更不現實,在商人看來,很明顯打不贏,那這就是賠本的買賣。
所以最好的抵押就是九鼎。
若是贏了,那么高利貸收回,總不賠本。
若是輸了,九鼎賣給泗上,必能獲利。
不過周天子能不能抵押,這又難說。
按說是極難的,但眾人思來想去,也就這么一個值得抵押的物件,若是不答應,那便不借錢就是了。
幾日后,天子使者再來,商人們這一次倒也是給足了天子面子,設置了酒宴招待了天使。
觥籌交錯間,便將話題引向了抵押九鼎借高利貸之事。
天子使者雖然被灌了一些酒,可聽聞這種驚世駭俗之事,猛然清醒過來,拍案怒喝道:“荒謬!鼎之輕重,豈可以金錢衡量?”
“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皆嘗亨鬺上帝鬼神。遭圣則興,鼎遷于夏商。殷商無德,鼎乃從周,此天子之器也,上帝鬼神之祭也,豈容玷污?”
那幾個商人一聽這話,心說這便是沒可能了,均道:“既是如此,恐難借貸。”
天子使者勃然作色道:“都言,商人知利而不知義,果然如此。此番伐墨,乃為天下大義。當真是君子言義、小人言利。墨家之禍,無德至此。”
提議抵押九鼎的那名商人冷哼一聲道:“何謂大義?士與貴胄恒貴、庶農工商皆賤的大義,我們為什么要從此義呢?”
“我們借錢給天子,為了讓我們繼續當賤,低人一等?這不可笑嗎?這何異于將刀劍借給盜賊,已讓盜賊殺了自己呢?”
“若人人平等,只以財富論,我若有錢也可住天子之居、僭八佾之舞…此番天下劇變,我等商人失去的只是枷鎖,得到的將是整個天下。怎么能說我們不講義呢?”
“只不過在我們看來,義即利也。我們商人的義,不是你們君子的義罷了。”
這番僭越的話在酒宴中說出,而且是在天子所居的洛邑的酒宴中說出,若是幾十年前必將駭人聽聞,可如今卻只是尋常言語罷了。
天子使者冷笑道:“墨家言利,之說交相得利,卻不遵大義。商人求利,難怪你們就該低賤。兩國交戰,只要有利,怕是你們也可以投資敵國。”
商人也不畏懼,能夠有資格被周天子借錢的,都是素封之君,雖無封地,但是財富既多,大不了去往泗上,自然無懼。
聽天子使者這么說,商人便笑道:“君子有義,小人求利。我們既賤,還請君子自己籌措軍費吧。”
“今日我們便表個態,如今在洛邑能借貸給天子湊足一師所需軍備的,只有我們幾人。但是想要我們幾人借貸,除非以九鼎為抵押不可,否則免談。”
“君子大義,還請天下君子為天子出軍費。我等小人,只知求利,無利必不肯為。”
天子使者被這番話噎的說不出話來,什么狗屁的大義,也就是壓一壓這些一直以來身份低賤的商人罷了。
真要是天下有大義,何至于天子混成這個地步?若有大義,又哪里來的什么三家分晉田氏代齊之事?
如今天子征伐,連軍費都湊不出,那些君子又有幾人毀家紓難變賣家產以投天子之軍?
說到底,還是得從商人這里借高利貸,才能湊出一支軍隊,天子才算是還有權威。
不然的話,天子只會被諸侯日益看賤,這正是天子可以借墨家威脅重振大義的時候,豈能錯過?
諸侯又不肯借錢,又窮,若能武裝六千大軍,自然是先在諸侯國內增兵,又怎么會把錢借給周天子呢?
就算這些商人說的如此僭越,天子使者也無可奈何,就算是沒辦法從這些商人手里借到錢,可是將來天子武裝軍隊,還得指望這些商人從泗上買來軍火武器軍裝等等。
商人們見天子使者吃癟,正色道:“不是我們不肯借,實在是此番征戰必然無利。若勝,或許還能還錢;若負,拿什么還給我們呢?連本加利,一年便是利息,天子又還得起嗎?”
天子使者也是無可奈何,周禮大義,和商人沒有任何的關系,相反對商人而言還是枷鎖,指望大義來讓這些商人出錢是不可能的。
而且商人都是小人,小人只能喻于利,可天子實在沒有利益可以抵押了。
商人開口就要九鼎,非九鼎不借,這怎么可能答應?
最后天子使者扭捏地試探道:“若捐助錢財,天子可使你們為士…”
商人一聽,哈哈大笑道:“士皆有土,我等的封地在哪?再說了,我等的錢財,足可為素封之君,即便沒有封地,我等亦能鐘鳴鼎食,要這士爵何用?”
話外,商人心想,墨家都快要選天子了,天子都要完蛋了,還封我們為士就想借錢?做夢去吧,如今這貴族,誰愿意當誰去當,反正我們是不當,到時候墨家打過來再清算我們,那可不妙。
酒宴最終不歡而散,使者回報天子。
周天子聞言,淚眼酸澀,暗道:“世上安有這樣的天子?錢又借不到,肯借的幾家,利息又高,之前的利息我都還不起,如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