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個時辰后,圍殲申公的戰斗結束。
楚軍被殺一千四百余人,其余多數被俘。解懸軍傷四十,亡六人。
申公身中四十余彈,早已斷氣。
他身上穿著鐵甲,跟隨六指而來的兩個步卒師用的是燧石槍。
為了方便裝短劍做短矛用,是以很是輕便,彈丸足以殺人,但相較于那些廣泛配發的需要專職矛手掩護的重火繩槍或者稍大一些的燧石槍,威力還是稍差。
只不過此時鐵甲并未普及,多數士卒穿的也不過是皮甲,受制于技術導致的口徑略小威力略弱,倒并不是什么大問題,對付一下披甲不足的諸侯士卒和比起諸侯士卒更為落后的周邊地區足夠了。
泗上的槍從一開始就一直往輕便、能夠裝短劍做矛的路上走,甚至于第一批燧石槍不惜犧牲一定的威力。
主要是因為此時的披甲率太低,面對的又不是大量穿著重甲的敵人,沒必要在技術不足難以保證輕便和威力雙重效果的時候,朝著重且大的方向上走。
當然若是對面的敵人都是身披重甲的,這些燧石槍的威力就不太夠看了,但就以各諸侯國的國力,弄出一支身披重甲的軍團不談技術上的問題,便是經濟就要把這些諸侯國搞垮。
戰斗結束后,大量被俘的楚人士卒十分高興,一則墨家并不殺俘天下皆知;二則墨家是要利天下的,這一點那些游蕩于各處傳播道義施以符水草藥的身穿巫覡之人經常講述;三則墨家宣義部的人立刻用申地方言告訴他們:每家每戶都會有一份足夠一家人生活的土地、五戶連接就可以租借牛馬、廢除和封君的一切債務墨家并不繼承、廢除一切為封君私利的勞役義務、墨家也會發放鐵器可以為五年還清、墨家會控制鹽價收拾那些在封地內的奸商因為這不合于泗上工商業發達這個基礎之下的“貿易自由”。
況且也就是申公這樣水平的人無法有足夠的官吏進行鹽鐵專營只能包稅于奸商,墨家的龐大的、這些年已然開始自我擴張的官僚體系會把試圖控制這種隱形稅的奸商吃的骨頭渣都不剩。
泗上一眾民眾對墨家滅楚一戰最為關心的,就是泗上的那些作坊主、手工業主,因為他們需要更大的市場賣出去自己因為這幾年墨家擴軍備戰而急劇擴大的產能,各種手工業品最好的市場是賣到各個諸侯國的地面上,因為沿海之外的周邊地區大部分還處在刀耕火種的時代,指望那些人能夠買足夠的商品,短期來看太難,長期投入的話遠不如發動一場戰爭攻打那些和泗上三十年前生產力水平差不多的諸侯。
墨家攻楚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土地改革,土地改革意味著農夫手里會逐漸剩下余糧,然后才有能力購買那些貨物。很多作坊主算過,如果整個諸夏諸侯國的農夫都有泗上農夫的購買能力,他們將會日進斗金,而阻礙諸侯國的農夫擁有這么大的購買能力的原因,不是因為土地太少以至于人均太窮,而是因為諸侯的貴族制度束縛了農夫。
反倒是泗上的諸多自耕農,單從短期利益上講,其實滅楚對他們而言并沒有太大的好處。也就是一直以來的政策法規以及一些利天下的宣傳,使得軍備體系可以正常運轉。
當然,只要經濟雄厚,體制得當,訓練有法,就是一群人渣、人販子拐賣過來的人口都可以訓練成一支擁有足夠紀律的強軍。而且終究這還是一支有著利天下信念的軍隊。
墨家這幾年到底代表著誰的利益已經是一清二楚了,說是利天下,實際上墨家終究還是一脈相承地代表著城邑手工業者以及他們的更高形態的利益,自耕農不過是他們的兵員。
這便是理性的說知之術的可怕之處,冰冷無情,正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天道天志學說的準確貫徹,不可能做到全民的仁和全民的義。
不過對于還處在貴族制度壓迫束縛之下的農夫,哪怕是墨家不是農家描繪了一場不可能實現的農家幻想,卻依舊可以給他們帶來希望和更好的生活。
不是墨家做的太好或者切身就是一個農夫的利益學說,只是因為貴族們做的太爛,把庶農工商都推到了貴族的反對面。
自耕農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軍功爵制度成為擁有農奴的地主,要么重工商政策成為作坊雇工或者農業雇工。至于既是股東又是雇工的第三條路,走起來太難,墨家已經基本放棄在泗上之外推廣。
墨家既然斷絕了第一條路和第三條路,那這些人的命運在幾十年甚至百年的將來也已注定。
但于此時,這些多多少少聽過墨家宣傳的楚國的被俘農夫,還對未來充滿著希望和喜悅。
這些申地的俘虜很聽話地接受了墨家宣義部的宣傳,自己用簡單的工具搭建了營寨,抓出了貴族,推選出了有威望的人讓他們自行組織,就被收攏了武器留在了原地,還有一些墨家的傷員和幾名醫者也留了下來。
六指挑選了幾名貴族,讓他們回到楚王所在的大營告訴楚王這件事,并且遞交了一封敦促楚王投降的書信。
楚國主力所在的大營內,六指帥軍北上渡過巴水包圍申公的消息,再一次讓楚國君臣陷入了混亂。
此時申公被擊殺的消息還未傳來,幾名大臣指責昨日在那說什么渡半而擊的左司馬道:“君有妙計,可惜墨家眾人并未去江南。”
左司馬也不言語,心中暗罵道那日一問你們該如何做都沒有言語,今日卻還嘲笑。
楚王道:“如今墨寇已渡巴水,邾城危矣,如之奈何?”
墨家派出的精銳小隊楔入到楚軍大營和邾城之間,襲殺運糧之人,人少就打,人多就跑,而且往往是剛剛靠近,便有人用楚語高喊糧食是王上的、命是自己的,一哄而散。
人數不多,可是卻讓楚國君臣心驚肉跳。
邾城是他們的后勤補給所在之地,也是他們后撤的唯一一條路,一旦墨家的想法是攻取邾城斷其歸路,則大勢去矣。
旭城君道:“墨寇精銳在北,那么留守沙洲的人數必不多。不若趁此機會,攻取沙洲,使得舟師可退。”
陽城君道:“申公被圍,理應相救。若救,如何能夠再分兵?墨家野戰之威,你亦非是不知。分兵解圍,必要大敗。”
“若大敗,縱得沙洲,通于江南,又有何用?主力敗,則邾城必失。邾城失,我等退路皆斷,豈非都要餓死在這里?”
夏浦君道:“正是如此。此戰勝負,在于陸戰,在于邾城,而非在于舟師。舟師若覆,陸戰若勝,墨家必退。”
左司馬終究還是壓住了之前眾人嘲諷他的憤怒,回道:“如今申公被圍,墨家也必分兵。可起大軍前往解圍,與之野戰。”
“可加強左軍,待接敵之后突入巴水沿岸,切斷墨家大軍與后方的聯系,或有獲勝的可能。”
楚王心中其實已經不想打下去了,他覺得這一仗輸定了,現在應該趕緊跑,跑到安全的地方,而不是在這里和墨家繼續對峙。
一旦要是墨家攻占了邾城,那么情況就危險了。
現在南陽淮北的封君縣兵能否迫使墨家回援是個問題、墨家打援的能力如何那更不用說,一旦糧道被切,若是一個月之內不能解圍解困,自己就要被餓死在這里了。
右司馬攻取沙洲被殺,沙洲處江水湍流,又有銅炮鐵炮數十,難以攻取。墨家善于守城,就算那里有五千人,又有長江為險,如何攻下?又需要攻多久?
可若退…楚王也不是沒想過之前眾臣建議他不退的理由。一旦退到南陽,給墨家兩年時間,江漢地區就再也不屬于楚國了,到時候憑什么奪回來?
他固然是發動政變弄死了自己的兄長,但并不代表他不清楚集權的重要性,更不代表他不明白坐上君位的那一刻那些支持他的貴族就要成為敵人。
自己跑到南陽去,一眾封君,遠離江漢,又怎么控制那些封君?
種種原因,使他接受了在邾城會戰的建議,可是打到現在局勢卻日日不利。
有傳言說,墨家已經派人攻取臨武九嶷,直撲湘江,此事真假難知,但楚王確信墨家在南海是可以拉出來一支大軍的。
還有傳言,說墨家在南鄭之兵,欲沿漢水而下。
再加上楚軍在這里的幾次失利,他便需要重新權衡。
去了南陽,或許會徹底失去集權的機會,獲取會失去江漢,但至少還可以保存。但若是在這里被殲滅,那么自己之前所擔憂的一切都沒有了意義,身死族滅,還用得著擔憂將來的權力分配嗎?
楚王看著一眾爭論的臣子,瞥了一眼因為封邑被奪實際上已經沒有什么發言權的鄂君,心想田氏代齊的事待我丟了江漢,怕是也會降臨在我身上吧?
大戰在即,楚之群臣卻還爭論不休。
欲戰?欲逃?還沒說清楚。
更別提是集結全力先攻取沙洲給舟師找一條退路之后再逃?還是趁著現在申公被圍墨家無力南下的機會直接逃?
就在這時,一近侍驚慌失措地直入營寨之中,驚道:“王上!王上!禍事!申公之軍被墨家軍圍,一個時辰便已全滅,申公身中數十鉛彈而亡!”
“什么?”
楚國君臣大驚,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
申公被圍,楚國君臣已經有放棄申公溜走的想法,也確定申公被圍十有八九要完。
可哪里想過不足一個時辰的激戰,申公的將近兩萬大軍就沒了?
震驚的神情還未退去,他們又聽到了個更為可怕的消息。
“墨家全軍上下僅亡六人,傷幾十…”
這些來自從被俘的貴族們挑選出來的、親歷過戰斗的人的消息準確無比,楚國君臣再也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