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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留下痕跡

熊貓書庫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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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母親的總是心疼自己的小兒子,再加上正是在身邊的孩子不親反倒是遠離身邊的孩子親,聽到這番又要九死一生的話,看著興奮到手舞足蹈的小兒子,起身揪著庶歸田的耳朵罵道:“我看你這只眼睛也不想要了!”

  “哎呀呀呀,疼疼疼…”

  叫喚了一聲,騙到母親心軟松了手,庶歸田嘻嘻笑道:“這只眼睛瞎了我不怕,我就怕以后那些眼睛不瞎的后人遍讀書本卻見不到我的名字,不知道曾經這天下有個叫庶歸田的人。”

  無論在外面的時候什么樣,回到家只要父母還在,便總是孩子。

  他閃到一旁,說道:“哥哥姐姐,爸爸媽媽…這天下就這么大,無非八萬里方圓,不是無窮無盡的;這天志就這么多,道理也不是無窮無盡的。既不是無窮無盡,總歸要有人做第一個。人們總會記住第一個,卻不會記住第二個,我想在這些有窮有盡的天地間,留下自己的功名。”

  “我不為利天下,只為自己的功名。可換句話講,我為不為自己出于本心,可天下是否得利卻以物利而算。”

  母親怒道:“我看你是想功名想瘋了!”

  正欲去尋笤帚,一直在那里不做聲,覺得自己已經老到聽不懂孩子們談論的事、或者在沉默中感慨這天下變化太大的父親嘆了口氣道:“算了。當年巨子給他們起名字的時候,也是盼著他們能夠做許多的事。”

  “這樣吧,明天進城。我聽說庠序又弄出了個什么東西,能把人畫在紙上,雖說挺貴…不過一家人一起讓人家給畫一畫,留個念想。”

  “坐下吧,吃飯。”

  說是第二日去,可第二日一家人都宿醉未消,到第三日早晨這才早早出發前往沛邑,也就是泗上的第三大城市。

  數年之間,變化極大,多了不少的作坊,不等靠近城邑就已經有很多的人。

  河流兩岸也是各種作坊林立,船只航行,一些支流修筑起了高高的水壩用來推動一些水力作坊。

  “現在一些作坊都在山谷間,離城邑遠。因為山谷間才有最好的可以推動水排的河流。”

  “那里的作坊都要給雇工安排住宿的,因為距離城邑太遠。不過聽說制械所正在研究可以燒煤就用的器械,可能十年也可能五十年也可能百年或許就能成功,到時候作坊就可以在城中了。”

  “等到那些作坊搬到城中的時候…”

  車上,對泗上這些年的市井之事較為了解的二兒子再給姊妹兄弟講一些自己從報上看到的消息。

  他回憶著報上的內容,正要描繪那些美好的未來,庶君子想到自己的先生,或者此時該叫自己的小嬸嬸說的那些話,冷聲道:“到時候,做工的人會更苦,因為會優先雇傭有住處的,這樣會節省很多錢。同樣是一天十個錢,有住處的便會接受,沒有住處的就很難接受。”

  冷水潑下,庶歸田忽然想到了回家時候乘車聽到的一件事,捅了一下身邊的姐姐道:“姐,我聽說現在制堿已經不需要燒海草灰了?怎么弄的?”

  庶君子收斂了剛才一閃而過的沉郁道:“術業有專攻,我哪知道。你問那些作坊的人怎么繪圖,他們也不知道啊。反正我聽說也就是燒鐵礦,做酸,酸和鹽加熱,再用木炭和石灰燒回來?不過好像直接用芒硝也行,但泗上芒硝礦卻少;高柳以北芒硝多,可那里有湖直接可以曬堿。”

  她當然不能了解的那么細致,本身也不是她這個專業內的學識,不過既然現在就可以開辦作坊,自是于如今技術并無太大難度,只在于成本需求。

  以硫鐵礦和陶缸法做酸,再以炭還原法制硫化鈉,最后再與石灰石反應,沉淀過濾結晶。

  原本不曾建造,那是因為越地貴族的利用封地之民強制勞作的燒灰作坊足以提供泗上所需。

  可伴隨著泗上工商業的發展,對外貿易的展開,玻璃制造、染色、造紙、日常食用、肥皂業、紡織業都需要堿,各種作坊的擴大使得堿的需求量日增,這種作坊也就有利可圖,于是開辦。

  如今泗上奇奇怪怪的作坊很多,各個專業之間的隔閡也越來越大,但對于民眾而言,大部分人漸漸已經習慣了這些古怪作坊生產出來的一切。

  這一家人抵達那一處傳聞可以畫人像的地方后,庶君子看著外面掛著的一些畫著門、城市之類的黑白畫嘖嘖驚奇。

  這些黑白的畫,逼真的有些駭人。

  開辦的人看著這幾人的表情,笑道:“好看吧?只要花錢,就能留下你們家人的模樣。”

  庶君子卻打趣道:“我在學堂見過更好的。彩色的,和真的差不多了。”

  開辦那人拍了拍額頭道:“那是畫,得用筆。和這個不一樣。再說了,那種畫得花多少錢?你知道那是怎么畫的嗎?”

  庶君子搖搖頭,開辦那人道:“靠的是透鏡,在后面鋪上紙。拿著色彩一點一點地圖繪出來,那還有個不逼真?可那樣的話,畫個人就得三五個月,除了那些游蕩到這邊的貴族公子,誰人會學?誰人畫的起?好幾個月天天往那一坐,誰也受不了啊,對吧?”

  “所以說,雖然這是黑白的,但是民眾可以得益。巨子言…”

  庶君子聽著這人又要來一段巨子之言,連忙打斷道:“好了好了。那么,就畫吧?”

  那人笑道:“有不一樣的價錢。有的呢,模模糊糊,那個便宜。有的呢,清晰的多,就貴。就算是清晰的,價也不一樣。”

  庶君子奇道:“都是清晰的,怎么價還不一樣?”

  那人指著后面一個暗呼呼的屋子道:“這種畫人法,得透光。透光用的東西不同,透光的時間就不同。”

  “清晰點的,就得用璆琳片和雞蛋清。但是吧,雞蛋清融不了多少感光的藥,所以你們得坐在那坐個一兩個刻鐘吧。”

  “不需要坐一兩個刻鐘的也有,但是用的材料可就貴了,那是一種可以代替雞蛋清而且比雞蛋清更透亮的東西黏在璆琳片上。而且配起來容易著火爆炸,所以就貴得多。”

  “你們要是能搞出來透明的、還能黏住感光粉的、而且配置的時候還不會著火爆炸的,肯定就便宜了啊。再說弄出來上面還獎勵多少金子,以后但凡用這個法子的都要給做出來的分紅錢呢。”

  庶歸田揮手道:“就要那個容易著火爆炸但是快的。”

  那人道:“那我得去問問先生。配那個藥,得先生來,我可不行。你們稍等。”

  他跑進里面,片刻后出來道了聲歉道:“先生說今天沒法配。你們還是坐久一些吧。”

  庶歸田瞥了一眼奇怪的木箱子,問道:“這個不用你們先生親自來吧?”

  那人呲牙笑道:“那倒不必。雞蛋清不著火也不爆炸,就是不算太清晰,而且坐得時間也久。諸位最好別笑。”

  “為什么?”

  “哎呦,你想啊,笑兩刻鐘,那嘴不得抽筋啊?就跟服役時候站隊列時候的表情就行。”

  一家人一想也是,若真要坐在那坐兩刻鐘,一直笑著那可真是要抽筋,反倒難看。

  于是這一大家子便都整理了一下衣衫,父母坐在中間,抱著孩子的兒媳和孫輩坐在兩側,四個都服役過或是走南闖北有勁頭的,便站在了后面。

  也不見對面那人提筆,只是鉆進了一個黑氈子的小帳篷,不知道鼓搗了些什么,然后喊他們面對著那個木箱子,靜靜等待著漫長的兩刻鐘。

  兩刻鐘其實不長。

  但兩刻鐘不能說話,不能聊天,不能走動,還要保持一張嚴肅的臉,這就有些漫長。

  漫長的等待中,眾人各有心思。

  庶俘羋不是第一次接觸這東西,前一陣他們的騎兵旅整建到騎兵師的時候,他這個旅帥和同袍以及師長們一起照過一張,不過那一次快的很,有專門專業的人配藥,既沒有爆炸也沒有著火,而且也不需要等太久。

  他看著木箱子,心里想的卻是和這木箱子完全無關的事,他在想過一陣假期結束之后的種種。

  這一次泗上擴軍的事不是機密,肯定是要準備打大仗了,濟水那邊還在修城邑堡壘。

  回去后他所在的騎兵師就要調到莒城附近,庶俘羋心想難不成要和齊國開戰?理由總歸是好找的,齊國的騎兵也很弱。

  再就是上面終于定了下來,以后哪怕是非武騎士的騎兵,也只裝配鐵劍,愿意裝配短銃的自己購買,但是不再配發,放棄了騎兵用短銃的戰術,庶俘羋覺得這算是一件好事,打開缺口的事就交給炮兵和步兵就是了,拿著短銃的騎兵算是怎么回事。

  庶歸田則心想,這倒是個好東西,自己遠離家鄉,可以讓父母時常看看。

  但轉念又想,這又不一樣,自己和二哥長得其實很像,畢竟同胞而生,自己也就是瞎了只眼睛,曬黑了許多,別的卻也區別不大,父母想看的不是模樣,而是自己。

  然后又想,若是自己真的死在了海上…倒是得提前告訴二哥一聲,若是父母有病非要想見自己的時候,得讓二哥戴上眼罩,最好再留一套習流水師的軍官服裝,到時候也可以讓父母了卻個心愿。

  他想,這件事得和哥哥姐姐們商量下,這不是小事。

  作為父母的兩人,看著眼前的木箱子,看著旁邊貼著的那些仿佛是實物的黑白畫,感慨最是多。

  他們的父母做了一輩子的農夫,不能離開土地;他們這一輩經歷了墨家入泗上的一切,流過血、紡過布、打過仗、挖過渠…無怨無悔,只為了當初“樂土”的夢想。

  于今日看,那時候仿佛遙不可及的《樂土》詩篇,如今早已達成,甚至勝而過之。

  當初覺得吃飽了、有自己的財產土地、孩子們能夠如君子一般識字,就算是樂土,而且是遙不可及的樂土。

  現在想想,當初的詩篇竟是那樣的不敢想象,當初說的草帛做窗,一些人家已然換成了璆琳窗,更不要說那些之前連想都不敢想的許多事。

  兩人都守著規矩靜坐著,縱然說著要嚴肅,可嘴角還是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庶君子則在想,以往會有無所不知的圣人,想來今后不可能有了。自己學了這么久,便縱有天才,也不可能只是一觀就能夠和她在測繪天文上的水平一般。

  就像是這個畫人術一樣,自己若是去學,應該不難,但是要想去改進,那就等同于不可能了。她多少有點自負于自己的聰慧,但也知道庠序學堂之中如她甚至于比她自負的人多得是,各學一攤,術業專攻之下,差距只會越來越大。

  哪怕是巨子本人,可能很多事也就知道個大概,就像是畫圖測算,巨子便不如自己;觀察星空,巨子可能知道哪顆是太歲星,但讓他看一眼太歲星的月亮就知道時間,也肯定是不行,那都是用無數的時間堆積計算出來的本事,泗上她們這一代的年輕人中的才俊,都把自己的十年乃至更多獻給了利天下的大業,枯燥而又艱苦,就像是自己當初做人肉算籌時候一樣,巨子若是能夠知曉肯定就寫出來了,很顯然他不知曉…

  唯獨就是沒想到她整日用的望遠鏡涉及到的光學,竟然還能這么用?倒影之后,在紙上用油墨臨摹作畫,怕是也只有那些有錢來游學的貴族公子們可以這么玩了。

  之所以想到那些貴公子,因為有個和家里早斷絕了關系的曾經的貴族公子在追求她。作為一個女人,難免覺得對方小時候接受的那些六藝還是加分項的,最起碼音樂這方面…泗上出身的這一代人很難比得上。

  墨家從非樂修正到非貴族奢靡之樂,她也去劇院看過幾場將“宣傳”和邯鄲踮屣舞組合在一起的舞劇,也聽過幾場“要讓民眾也能聽到貴族所聽的鐘鼓之樂”的音樂,不得不說這些東西還是很美的。

  這一次之后,聽說她們這一批人就不再外出了,以后都要靠新人了,自己似乎可以安定下來了,生活會很美好的。

  “嗯。會很美好。”

  自己輕聲地回答著自己心中的問題,目光轉過那個古怪的木箱,繞過街上那些匆忙而帶著笑容的行人,看著遠處冒著濃煙的作坊,心想,勝利是必然的,所以作為不需要上戰場的那些人,現在就可以去生活了。

  她走過很多地方,荒涼的草原,潮濕的南海,閉塞的九嶷,浩渺的云夢,所以她知道,泗上和別處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就像是眼前這個奇怪的木箱,那意味著墨家勝利的理由;而當這種木箱也可以出現在草原南海九嶷云夢的時候,大概便意味著天下已然大利了。

  她想,還有許多地方不曾去過,比如傳說中的昆侖,比如極北之處的肅慎,比如西河的華山險峻,比如索盧參書中記載的那些國度。

  有些或許這輩子都不可能去了,但有些,等到天下歸一的時候,是可以去的,而且到時候去的時候,便只是因為想去而去了,那真是極好的。

  遐想中,兩刻鐘終于過去。

  幾天后,幾張黑白的、于此時的眼光看來栩栩如生堪稱神技的畫片回到了家中。

  一張留下。

  一張跟隨著庶俘羋去了軍營;一張跟隨者庶君子去了庠序學堂;一張被庶歸田藏在懷里去了彭城,將來可能還要去遙遠的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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