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自是一番感情流露。
哭過笑過之后,一家人坐在飯桌前吃了一頓豐盛的菜肴。
作為姐姐的庶君子看著弟弟半瞎的那只眼睛,想到了另一件關于眼睛的事。
她從楚地回來后,現在庠序大學堂中整理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大學堂里發生了一件極為轟動的事。
有人為了探求人眼能夠看到五顏六色的真正原因,把自己的眼睛戳瞎了。
因為墨子對于光學的研究很深,已經提出了光學八法和凹面鏡凸面鏡的反射原則,以及小孔成像和光沿直線傳播等問題。
所以作為墨子“最器重的弟子之一”的適,當然要把這個皮好好地披在身上,也所以泗上很早就做了三棱鏡的分光實驗,以及與光學有關的望遠鏡等一系列的發明。
這也算得上一種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然而等發展到一定的程度,就真的有人想要探究天志之理了,于是在庠序大學堂中經常會出現一切讓人感嘆或者啼笑皆非的故事。
既說陽光實質上是七色的,而沒有陽光之后一切都是黑的,那么人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察覺到各種不同的顏色的呢?
于是某個人提出了一個猜想——人的眼睛也是仿佛一個三棱鏡一樣的裝置。
而根據三棱鏡必須要形狀特殊才能分光七色、而人的眼睛又是可以看到七色光的,所以他設想了一個驗證自己猜想是否正確的實驗。
假設…人的眼睛里也有一個類似于三棱鏡的星狀 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先是用手指戳自己的眼睛,也就是眼眶下的那部分,用力擠壓,力求使眼睛變形。
用力戳了幾次后,發現腦海中真的會出現各種奇幻的五顏六色的色彩。
于是為了證明,他將力量加大了數分,經常如此,然后記錄下自己所觀察到的一切。
結果某天用力大了,戳的太深…左眼碎了。
碎了之后,他最終得出了一個結論:人的眼睛不是一個類似于三棱鏡的東西,而是另外的原因導致了世界是五彩斑斕的,至于是什么原因,暫時還沒有結果,但卻絕對否定了另一種可能。
這件事出了之后,還導致庠序學堂下達了一條新規定——禁止為了探求天志的真理而自殘。
因為在此之前已經出現過數次可怕的、拿自己的命去探求所謂天志真理的情況,這一次戳眼睛事件不過是那個禁止自殘規定的導火索。
在此之前有人嘗試了一下各種奇怪礦石的味道、記錄下了服用之后等感覺,已然是死了好幾個了。
當然還留下了幾本相當奇葩的筆記——譬如當年泗上淫祀事件中被適毒死的那些女巫男覡中用的磷,等到索盧參西行歸來帶回了大蒜之后,有人記錄說磷中毒之后有一股大蒜味,懷疑大蒜中含磷很高云云。
至于如何得出的結論,如何觀察到的,那又是一番細思恐極的故事。
這種在泗上之外看著過于奇葩、甚至于庠序之外都感覺過于奇葩的事,在庶君子等圈內的人看來再正常不過。
莫說庶歸田瞎了一只眼睛,就是這一次繪制山川地理圖,也死了幾個人,庶君子覺得弟弟能夠活著回來就已經是萬幸。
觥籌交錯間,一家人喝了許多酒。
庶俘羋看著弟弟喝了許多酒仍舊清醒,笑道:“行啊,走的時候才會喝酒,現在酒量這么大?”
庶歸田放下白瓷的酒杯,嘿然道:“在海上,我們少喝水多喝酒。酒能存的住,水卻存不住。你不知道,南海那邊出去用璆琳珠子換金子的商人,可是讓番禺那里的甘蔗渣都變成了酒。”
看著桌上的一盤兒冬日里的豆芽,庶歸田指著那些豆芽道:“只要是上了岸,我是一口豆芽都不會吃的。”
做父親的便笑,母親的手很靈巧地將那盤豆芽換了個位置,換上了一盤兒粉條兒燉雞。
又是幾盞酒下肚,庶歸田看著庶君子問道:“姐,我就一直想不明白,你們那地圖是怎么畫的?我天天晚上看星星,從這邊一路走了那么遠,天上的星星全都差不多。月亮也是差不多。我們這也就能算出來緯度,你們是怎么算出來經度的?”
經緯此詞,自然早有,泗上這些人也都習以為常并認為理所當然就該這么叫。
《考工記》就言,九經九緯;《左傳》又言,天地之經緯也。
原本是指麻織品的經緯線,借而引申出南北左右道路,等到了泗上的宇宙觀出現后便借用南北東西和經緯線之意。
庶君子對于這一次參與繪制九州圖一事極為自豪,可想了想又覺得和弟弟解釋起來太過麻煩,只好道:“說了你也不懂。總之就是太歲星可以做天下最好的水漏計時之器。一天十二時辰,經度不同,時辰不同,故可算出。”
“你看星星月亮的高度,便可知道此地此時是夜里幾時幾刻;看太歲星的月亮運轉的位置,可知彭城此時是夜里幾時幾刻。略一算,自然知道此地經度幾何。”
說到這,她想到了一件事,看著一只眼帶著眼罩的幼弟,嘆了口氣道:“可惜了。腳下的大地是圓的這件事,好像用不到非要繞著大地轉一圈了。經度可測,越往北每度的距離越小。大地肯定不是平的,而是個球。”
在場的幾個人沒有一個相信大地是平的,庶歸田琢磨了一下,問道:“姐,你們那種測經度的手段,能用在船上嗎?”
庶君子立刻搖頭。
“用不了。就算有望遠鏡,可太歲星的月亮太小,稍微顛簸便看不到,而且還要算呢,總是很麻煩的。不過要是靠岸在陸上,是能算出來的。”
家人這才反應過來,連聲問道:“你還要出海?”
庶歸田理所當然地點點頭道:“當然要。待天下歸一之后,我可能要常去海上,打完仗了,總得生活。”
母親嘀咕道:“你現在的錢,也花不了了。”
這種錢都是用命換來的,當初一起出海的人,只回來了三分之一,這還是做足了各種食物后勤上的各種準備。
當然獲利也多,不說日后庶歸田所言的商會的二十分之一的那些人均分的股份,便是這一次五分之一的黃金歸屬他們平分,也是一筆巨額的財富。
庶歸田聞言嘁了一聲道:“誰在意錢多錢少啊?天下如此之大,將來史書上總要記上一筆,我庶歸田也參與過第一次遠航到印度的壯舉。將來航海行商之人,必要記住的。”
“只不過…這次我就是個實習生,人們記住的多是我們的船長和墨者代表,卻記不得我。”
“我想干一番轟轟烈烈的事,得讓人記得住的。錢嘛…我還真不在意,因為我不缺啊。”
他看了一眼一直在家的二兄,說道:“二哥,要不你去登記下,我給你找個去南海的事做?只要肯玩命就發財多。我在那邊又不少的同窗。”
庶俘越搖頭道:“還是算了,我在家挺好的。再說我去了,你嫂子侄兒怎么辦?我才不想去呢。村社有去的,既有發財的,也有得病死掉的。”
庶歸田撇嘴道:“我早就說,當初巨子給咱們起名字的時候,咱倆應該換換。”
他又看向庶俘羋道:“哥,我走之前,就聽說巨子有意去尋找他兩位夫子說的產硫磺、金銀、和銅的一處地方。而且距離咱們并不遠,找到了嗎?”
庶俘羋點點頭道:“自是找到了。就離著駒麗不遠,過了海就是。不過那里…可不像是你們這次去的富庶地方。”
“那里的人還在用石頭呢,連刀耕火種都算不上。拿著璆琳珠子去了,換回來一堆陶盆,誰愿意去?”
“倒是留下了一個連隊的人在那,靠著海邊扎了個小城。招了一些齊地的逃亡之民,人也不多,三五百人,去了那邊。”
“商人又不愿意去,只能是去找金礦銅礦硫磺之類。可就算找到了,這開采也是個問題。”
“船隊繞著海岸走了很遠,聽說是很大。有些部落手里確實有些金子,都是些水中撿的吧大約。他們可不會淘金。聽說過一陣還要再派人去找礦。”
“其實只要找到金礦銀礦銅礦,哪怕是硫磺礦,只要有人采就肯定多。可就是沒人啊。”
“你問這個干什么?”
庶歸田一拍手道:“干什么?這是史書留名的機會啊!哥哥!”
“你想想,當年番禺城,八百個人啊,八百個人就把番禺城給拿下了。番禺城再差,還有銅器。你說那島上有什么?部落夷民還在用石頭呢,還在上古之時炎黃之前的模樣。”
“只要有手段,三百人足以縱橫那么大的島上。”
“部落之間,必有廝殺。炎帝黃帝還打過仗呢,我若帶著人上了島,不用太多,三百人足以作出一番大事。”
“沒人開采?簡單了,當年泗上初創之時是怎么做的?各個村社輪流派人服役去采礦挖渠啊,難不成泗上能用,那里便用不了?”
“偌大的島,總歸有個幾十萬人,那還有不能開采的礦?現在硫磺、金銀,還有銅,那可都是急需的啊。”
“你想想,不需要多少人,三五百人,外加一些會采礦探礦的工匠,足以。巨子既說他的兩位先生知道那里有,那里自然有。這么大的功勛啊…”
說起這個,庶俘羋踉蹌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你能想到了,上面能想不到?不是這么簡單啊。”
“我有個在先登營的朋友參與了第一次探險,這里面的事很多,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
“我就問你一句,九州的地還種不完呢,淮北江南有的是土地,尚且還沒有人去呢,誰會冒著死的危險往島上跑?”
“還不是為了金銀?可為了金銀,金銀銅挖出來,必然是要上面管著呢,不可能私人隨便挖,而且就算去挖你得有種糧食的吧?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的確,那些部落還在用石頭,奈何他們不是番禺那樣的邦國,而是原始的村社,土地歸公,一切歸公,幾無私有之制,也就沒有絲毫的組織性。番禺那里的人,的確有奴隸,可就算是奴隸,他們被釋放之后,也知道聽命令,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那些一切歸公的原始村社,他們知道什么叫服從命令嗎?”
“挖礦…人家不愿意去挖,大不了跑到山里,茹毛飲血,以前也是那樣生活的。這得想辦法讓他們去挖,想辦法讓他們接受,你看…南海都不愿意要南海本地的‘長工’,為啥,因為他們熟悉南海的環境,往叢林里一跑又能如何?”
“上面也在考慮,怎么才能控制那里,既不作亂,花錢又少、用人又少,又可以提供大量的金銀銅和硫磺。里面的事太復雜,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真要是那里有個仿佛南海諸邦那樣的邦國,打貴族分田地耕者有其田天下人平等,人心歸附,事情反倒簡單了。”
“那里的村社成員本來就是平等的,土地本來就是歸天下人所有的,財富比之農家所幻想的平等交換還要更平均,我們怎么搞?讓誰去搞?讓那些想要謀求私利而損人的人去,上面不可能同意再說他們也不愿意去那種地方,畢竟泗上發財的地方就很多,他們會跑去換陶盆?讓心懷天下服從紀律堅信平等兼愛的墨者去搞…道理又說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