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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啟蒙學說(下)

熊貓書庫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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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弱便先問道:“諸位以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此八字如何?”

  眾人均想,理所當然,這不就是尚賢的翻版?天子尚且能選,區區王侯將相算個屁的有種?

  徐弱又問:“若天下制度不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何意?”

  “無非就是你可以做天子,我可以做王侯,他可以做貴族。那么,這種情況下,如果說墨家僅僅是為了這種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又和那些王公貴族有什么區別?”

  “在制度不變的情況下,利己便要損人,成為王公便意味著千百農夫的利益被你剝奪,你利己便是損他人之利。”

  “正因如此,所以才說,此時利己不是利他,樂土之下利己才是利他。”

  “那么,難道王公貴族可以主動改變天下的制度,放下自己所得的一切財富和權力,主動讓天下變成利己便是利他的制度嗎?”

  這個問題若是早幾年問,眾人雖然也會回答不能,但心中怕是難免覺得這或許是宣傳,說不定貴族之中也有真正君子。

  然而逢池會后,王公貴族一大巴掌抽醒了幾乎所有還心存幻想的人,眾人再面對這個問題便哄笑聲不斷。

  “他們就像是蒸米飯時粘在鍋上的鍋巴,不用鐵鏟用力鏟是不會下來的。”

  “是呀。”

  “他們可不會自己放棄的。”

  徐弱笑道:“是以,墨者存在的意義不就很明確了嗎?因為他們不會自己放棄這個利己則損人的制度下的利益,所以就需要許多人甘為犧牲將他們拉下來,創造一個新的天下。”

  “正是,民為神主,民之所愿即為天意。子墨子曾言,要靠鬼神監督以達成天意,若民為神主,那么依靠鬼神監督便是靠民眾。”

  “墨者既為維護天志的駟馬先鋒,便是鬼神之使,或稱之為天之使者。民為天,你我墨者便為天使,披荊斬棘,真正創建一個理性說知之術推出的、兼相愛、交相利、利己即為利他的天下。”

  “只有讓天下大利,才能夠使得每個人大利。若不然,制度不變,天下不變,有人得利,便要有更多的人失利。”

  “王侯將相,自然沒種。但王侯將相盤剝天下之民奉養一人的制度不變,我們便不能去做王侯將相。子墨子言,為官者給予俸祿權力,是為了把事情辦成,那么所謂王侯將相,本來就是一個被民眾所雇傭的要把事情辦成的人而已。”

  “至于將來的天下到底該是什么樣子、到底什么樣才能夠使得無需主觀去利他、在客觀上就可以做到愛己兼愛利己利他…這一次會上也都說了。”

  “在這個目的達到之前,利己就是損人,所以需要一群毫不為己專門利人的天之使者。”

  “待這個目的達成之后,那時候墨者自然便不需要存在了。但現在,卻又必須存在。”

  徐弱的話都是源于這一次泗上的擴大會議的內容而談的,會上解決了很多的問題,重定了綱領,也表達了另一種隱晦的想法:一旦天下定于一,墨家將從先鋒隊轉為全民黨,否定取締了封建宗法之后新時代將出現的種種不公,將其視作各憑本事發財致富利己就是利他的一種時代。

  換而言之,一旦完成資產階級啟蒙革命,墨家不會繼續往前走了,而是認定新時代的一切都是永恒不變的普遍適用的道理。

  今后的事,自有后人追求。

  墨家在天下歸一之前,將會以吸收理想主義者為主,將會嚴格區分墨者和非墨者,借用已成的大勢形成對舊時代的最后一擊。

  至這一次擴大會議結束,適隱藏在墨家二十余年,提前鋪墊和布局了許久,終于完成了對墨家思想體系的全面修正。

  將墨子談及“非攻”的國與國主權平等的平等,修正為人與人的生而平等。

  將墨子的義利統一,修正為了反對貴族特權的階級學說。

  將墨子的兼相愛交相利,修正為了啟蒙學說的經濟學法理:推翻封建制后主觀利己、客觀利他。

  新時代下,利己無罪、發財有理的倫理體系將會大行其道,冒險、發財將是對天志最大的尊從和尊重,這將是一統之后的新倫理主體。

  將墨子的各得其所長,鈞其分職,事其所喜保留了下來,作為更遙遠未來的真正自由的萌芽學說。

  將墨子的節用,修正為了勞動創造財富使財富增加的啟蒙學說下的奪權法理。

  將墨子的明鬼敬神,修正成民為神主,讓民眾的監督取代了鬼神的監督,民等于鬼神等于天帝。

  將墨子的非攻,修正為了大一統,非攻的最終解決方式就是無可攻者。

  將墨子的重義,修正為一種精神貴族的自我犧牲精神和甘為犧牲的神圣,借用小資產階級的狂熱來作為這一次天下巨變的主動力。

  將墨子的兼愛,修正成了以愛己為基礎的、主觀的愛,并借用義利統一的原則,反推出主觀的愛是德、而客觀的利己利他是道,道居德前,主觀愛不愛在于自己,不影響天下將來的制度交相得利。

  將墨子的尚同,也就是其中的上之所是皆是上之所非皆非,修正為了民主且集中的制度,將“上”虛化為墨家的整體意志、實化為“巨子”作為這個整體意志的執行者。

  將墨子的尚賢,借助其中早有的“舉三者授之賢者,非為賢賜也,欲其事之成也”修正為官吏存在的意義是人民公仆,是為了把利民之事辦成的一種特殊的職業。

  將墨子的同義,修正為天下歸一之后必須要書同文車同軌的必然性和必需性。

  將墨家的天志,修正為理性和客觀規律,融合了道家的道,匯聚為自然哲學和啟蒙社會學。

  將道家的萬物自化,扭曲為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之下的道德滯后性——即舊時代的道德不合于新時代,如果萬物自化也能夠用數百年的時間達成,但是卻可以依靠說知之術的理性,縮短自化的時間,定下新道德。

  將農家的賢者與民并耕和市賈不二價的幻想,扭曲為烏托邦和小資產者的空想,并且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反對這種烏托邦幻想的態度。

  這些修正,有的是墨子還在世的時候適就正大光明地做的。

  有的是墨子去世后,適慢慢做的。

  有的是當時說出來難以理解,等到泗上工商業發展和商品經濟萌芽之后才說出來的。

  有的則是提前布局好了前置所需要的一切道理,等到真正掌權之后融匯在一起。

  之所以交相利的利己利他的統一直到現在才完成,也正是因為這個道理之前是講不通的。

  從適加入墨家之后,整體的修正思路是這樣的:要利天下,于是需要嚴密的組織,組織之后借助天下的矛盾在泗上立足,在泗上內部宣揚勞動創造財富的觀點,利用自然科學中的物質守恒批判擊潰了叛墨的土地是財富的唯一來源而工商業只是將水變成冰的理論,泗上工商業發展,新的法規法權建立,可以讓天下人以泗上的工商業體系理解主觀利己和客觀利他的道理后,推出舊時代的制度不合理,得出一個結論想要兼相愛交相利利己利他統一,就必須推翻舊世界的結論。

  繞了一圈,最終又回到了墨家最精髓的“兼相愛、交相利”六個字上,只是將主觀的“兼愛利他”,變為了“客觀利他”和“主觀兼愛”,從而完成了墨家學說的修正,將其改造為標準的資產階級啟蒙學說,并為將來的新倫理奠定的基礎——摧毀封建宗法制后,求利光榮、發財有理、大作坊主就是客觀利他、勞動和冒險致富就是順從天志利己利民。

  要讓諸夏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般的關系全都破壞。

  要最快最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于天然尊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利益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系了。

  要把君子的道德、士人的熱忱這些情感的神圣發作,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

  要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代替了無數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

  要用公開的、無恥的、直接的、露骨的剝削代替了由宗法制下溫情脈脈掩蓋下和政治幻想掩蓋著的剝削。

  要讓已經在泗上新政中取得了第一桶金的大商人、作坊主、土地主、以及可能將來的蛻化的墨者們,按照自己的面貌、對自己最為有利的方向、為自己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并且孵化出這個新世界所符合的新道德倫理。

  只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需要一群擁有君子道德、士人熱忱的人自我犧牲,變革天下。

  這些最后的、擁有道德、熱忱、犧牲精神和利他之義的君子和士人,要么…犧牲在勝利之前;要么在將來也淹沒在利己主義的和利益交易的浪潮之中改變了自己。

  今日的墨者,還是一群主觀利他者,但他們想要達成的天下,卻是一個名義上客觀利他的天下。至少,在新的天下沒有釋放出全部的潛力之前,這是最簡單的選擇,真正同義平等兼愛的路太難走,適沒有那個水平,也確信自己必然會失敗,于是早早地選擇了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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